短片丨《新疆网络文学作家向逆行英雄致敬》

  散文丨《父亲的春节》梁克锋

  《在社区值守的日子》方莹  方惠民

  《第一次当主播》赵航

  诗歌丨《致湖北同胞》艾则孜·图尔迪

  《背影》李荔

  《逆行者》王志彦

 

　　参加人员：

　　玉松鼠  花瓣雨  蝶衣  木子玲

　　九离大人  历史系之狼  鹿

　　晨六子  念化红尘  春笋冬芹

　　供稿：新疆作家协会

 

梁克锋

　　

　　夜里十点，我终于回到了那座阔别了十年的塞外小村。

　　父亲端坐在房子正中的方桌旁，见到我时，有些惊喜的睁开了那双微闭的眼睛，但很快就恢复了那副威严的脸孔。我是在父亲威严的脸孔下长大的——父亲是老牌村干部，从先前的生产队长到大队长到现在的村主任，父亲在村干部的位置上干了几十年。母亲见到我时却表现出了空前的热情。这个一辈子看我父亲脸色行事的女人今天一反常态，从里屋像炸子儿般蹦出来，张开她那枯瘦的双手，把我搂进她那并不宽阔的胸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峰呀我的儿，你可回来了，你都有十年没回家过年了。你媳妇好、儿子好吗，你让我想死你了。你咋这晚才到家呀，你吃了吗，饿了吧，儿呀，妈想死你了。

　　母亲的唠叨，使我想起了那句“儿行千里母担忧”的诗句。我暗暗感到愧疚，大学毕业后就在内地创业，整整十年没回过这座生我养我的小村了。我虽然用我的努力获得了小小的成功，成了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总，但我失去的也很多，几乎忘了村里的亲朋好友，忘了故乡的山水，忘了父亲为凑够我上学的学费卖掉了他那辆心爱的摩托，忘了母亲为让我安心工作几次住院都不告诉我的那份深情，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望着父亲和母亲，我决心这次回来一定作些补偿。好好陪陪父母，了了他们的思念之情。同时，给父亲买一辆带蓬的三轮摩托车，让他不用担心刮风下雨带着母亲到各处逛逛，安享晚年。

　　许是昨晚睡得晚，睁眼时，已是九点。新疆冬日九点虽然天还没有完全亮，但对长期生活在内地的我来的，九点钟起床已算是很晚了。我骨碌一下爬起床来，母亲早在正房方桌上摆好了早餐。父亲一改昨晚威严的脸谱，主动从椅子上站起来，迎向我：起来了，过来吧，吃早饭。

　　我在父亲身边坐下，趁吃早饭时向父亲汇报我这次回家的行程计划。我说这次回家计划呆四天，年三十在家过团圆年，初一给村里老人拜年，初二约村里好友聚一聚，吃顿饭，初四返程。春节期间物流业务多，媳妇一人独木难支忙不过来。初三嘛，上趟县里，给两位老人选辆老年代步摩托车，钱我都带回来了。

　　父亲听了我的话，很慈祥地笑笑，说计划很好，吃团圆饭看望老人与好友相聚都应该，买摩托的事就算了，快六十的人了，骑不骑摩托车不算啥了。

　　我说，那不行，你骑了一辈子摩托车，一辈子就喜欢个摩托车，那年你把摩托车卖了，你都落泪了。

　　父亲极不好意思用手抹抹脸，摇摇头，算了，算了，摩托车就不要了。创业艰难， 创业艰难，你留着那钱创业吧。

　　吃过早饭，我想出去走走。十年没回家了，家乡是否变样？我家住在公路边，出得门来，猛然发现，门前的公路比以前宽了许多，路边的电线杆上安了路灯，一串串火红的中国结烘托出了万众齐欢的新年气象。路沿石整齐排列，每隔三五十米就有一组蔬菜雕塑，红的番茄，黄的南瓜，绿的黄瓜豆角，紫的茄子皮芽子被能工巧匠雕塑得惟妙惟肖，使我突然想起我的家乡原本是蔬菜之乡，如今沿着这个产业发展，怕是越来越“劳道”了。

　　在村巷里逛了逛，就碰上许多儿时好友，有三个竟也是大学毕业后在内地或在乌鲁木齐创业的。因为忙，也是三五年没回家过年了。也都是准备回来会会儿时好友，准备初三初四回去。都是创业阶段，事业忙，娇妻幼子不放心。我和他们约定了初二聚会的事，互道了再会，却已是中午了。

　　年三十，真热闹。我弟弟一家人从上庄子新房回到老房子，老房子一下子增加到了七个人，人气就旺发了。父亲露着难得的笑脸，饭桌上竟自己封自己为酒司令，掌着个酒瓶子不撒手。母亲也来了兴趣，给自己门前放了个酒杯子，父亲不给她倒酒，她就嚷嚷说酒司令不公，要撤换，又不时讨好的向父亲眨眼“暗送秋波”。我看在眼里，暗想这世间，亲情还是最重要的。尽管在这物欲横流的年代一切向“钱”看，但血浓于水，亲情终必战胜物欲，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终将成为时代的永恒。

　　吃完年夜饭，一家人围着电视看春晚，小侄儿嚷嚷着要放炮，从爷爷的房间里翻出一大把“呲花”（烟花），跑了。我和父母弟妹谝闲传，又说到要给父亲买摩托车的事。父亲却又把脸端起来了，强硬着说不买不买我说不买就不买。看父亲的表情是真不想让我买。我不想惹父亲不高兴，就说不买不买就不买吧，钱留给我儿子上大学。父亲笑笑，一家人又恢复了其乐融融。

　　欢乐的时光过得快，第二天醒来，又是九点。我起床，不见父母。出院子瞭望，却见母亲披一身霜花走来。我忙迎过去，问父亲到哪去了。母亲停下脚步，有些惊疑的望着我，问：你不知道？

　　我说：啥事？

　　母亲说：都传遍了，你没看手机。

　　我说：关手机啥事？

　　母亲说：啥啥的冠状肺炎来了，跟那年非典那样厉害的病毒来了。

　　我平时不看手机，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忙打开手机，朋友圈里刷屏般全是这类消息：武汉市发生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引起的肺炎疫情扩散……全国确诊新型肺炎病例……武汉市离汉通道暂时关闭……发出通知全民动员防控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望着这些文字，我的心头一紧，问，我爸呢。

　　母亲说，你爸昨晚就到村办公室值班去了。乡里来了紧急通知，村干部要轮流值班。

　　我说：我爸不是不当村主任了吗。

　　母亲说：你爸还是村委委员，是村务监督小组组长。再说，村主任不是回内地探亲了嘛。

　　我说：我爸也是，一个小组长，都快六十的人了，咋还这样，没人了嘛。

　　母亲白了我一眼，转身往院子里走。我跟在母亲后面，心里想着父亲，又想着冠状病毒，乱乱的不知道啥滋味。

　　回到家刚坐下，村口的大喇叭就传出父亲的声音。我听到父亲的声音虽有些沙哑，但仍不失雄壮：各位村民注意啦，各位村民注意啦，接乡长通知，接乡长通知，那个新型冠状病毒来了。为了防止那个冠啥病毒感染，请大家不要串门拜年了，都在家蹲着。实在不行要出门的，要戴口罩。请大家一定按乡长说的办，春节不出门，出门戴口罩。有谁做不到的，染上病毒，你就成了罪人、死人了，注意啦，听见啦！再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

　　父亲沙哑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回荡。多少年没听到父亲这声音了。回想起以前听到父亲的声音，心里总充满自豪。父亲是村长，我是村长的儿子，干部子弟。但今天听了父亲的声音，心里多了一丝不安。这场疫情，真的那么厉害吗。

　　计划年初一去给村里老人拜年是去不成了，便想通过微信拜年吧。可村里老人大多不会玩微信，便只能找他们的子女，通过他们的子女给老人拜年。多年没回来，尽个心意吧。找电话号码，打电话加微信，忙忙碌碌，倒不觉时间过得慢，转眼就到了下午。这期间出了点事，妻子小云打来了电话，说全国都在防冠状，很多地方封城封路了，趁新疆还没封，要我赶紧回去。一是她们娘俩需要我，更重要的是她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太危险了。我沉吟了会，想在家也做不了什么，年拜不了，朋友聚不了，回就回吧，就答应说和家里说一声，明天回。

　　我把我的想法给母亲说了。母亲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但最终还是同意了，说给你爸说一声。我想等父亲回来再和他说，但父亲一天没进家门，今晚是否回来，啥时回来都不知道。我想，还是我找他去吧，便出了门。

　　沿着街巷，朝那个门前有高高的旗杆子的房子走去——新疆的村办公室门前都有旗杆，每星期一早晨升国旗。路上仍碰到很多人，见面握手，说几句大家都熟知的拜年话。谈到病毒，大家都不以为然。说那年非典那么厉害，我们新疆都没事，武汉离我们远着呢。有人便说我父亲是小题大做。不准拜年，那过年干什么。出门就要戴口罩，那东西把人捂的，说话不方便，吐口痰都不方便。要我劝劝父亲，快六十的人了，又不是村长。儿子多年没回家，回来了，在家陪儿子喝几杯，多美。我望着村人显露的对病毒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有些忐忑，但不想说什么，别了他们，继续向村委会走去。

　　老远就听到村委会传来的嘈杂声，像是在吵架。我推门进去，果然有人在大着嗓门说话。说话的声音很愤怒，但不是在吵架，在训人：说过多少遍了，出门戴口罩，出门戴口罩，你们为啥没戴？你们是村干部，你们是带头人，你们不戴，别人咋戴？看看村上大街上串门的人来人往，有几个戴口罩的。专家说了，县上说了，连中央都说了，防止病毒感染，必须戴口罩，你们是怎么贯彻执行中央指示的？不要觉得现在没事，真有事就晚了。戴口罩是对自己负责，对村人负责，对国家负责，对习主席负责。连习主席都说出门要戴口罩，你们敢不戴，反了你们了……父亲的脸涨得通红，嗓音越喊越大。见我进来，突然住了声，双唇哆嗦着，两眼眯缝着望着我，突然睁开，声音像打雷：你为啥不戴口罩！

　　房子里的人，包括我在内都被这一声惊雷炸醒，愕然地睁大眼睛望着父亲。父亲一下子蹲在地上，像只泻了气的皮球，把头埋在臂弯里。我望着父亲，不知所措。想上前去把他扶起，却听他在喃喃自语：你为啥不戴口罩，你是个大学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这个病毒多厉害，你应该知道。戴口罩能防病毒，专家说了，中央说了，你为啥不听，为啥不听呀，你……我听出是父亲对我怨恨的声音，是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但更是爱的声音。我动情地蹲了下去，搂着父亲的双肩，说，对不起，爸爸，我不该不戴口罩，我大意了，我……。父亲慢慢抬起头来，我看见父亲眼里盈着泪水。他不再看我，而是慢慢站起来，走到放着扩音机的桌子旁，把话筒移到近前，打开扩音机，在话筒上蹦蹦敲了两下：村民们，老乡们。父亲的语气很和缓。和那年非典一样厉害的冠状病毒真的来了。全国各地都有病例，我们新疆也有了。冠状病毒不可怕，那年非典我们就没怕过，怕的是我们不够重视。对付冠状病毒，专家已给我们想出了办法，总结出了54个字的个人守则，那就是须警惕、莫轻视，少出门、少集聚，勤洗手、勤通风，拒野味、管住嘴，戴口罩、讲卫生，打喷嚏、捂口鼻，喷嚏后、慎揉眼，有症状、早就医，不恐慌、不传谣。这54个字讲的都是我们最容易做到的事情，可为啥少出门戴口罩我们就是做不到呢。父亲突然抬高了声音。出门戴口罩能害你吗？露大脸呲大牙，就你脸白，就你脸香，就你脸上抹了护手霜。在家站不住，非得站大街，不过啦活够啦嫌命长，东家长李家短，嗑着瓜子到处谝，在家安安稳稳的喝点小酒吃点风干肉，能憋死呀。贱！叫你朝东你朝西，叫你砸狗你撵鸡，死皮不要脸。天天电视放，新闻播，喇叭喊，少串门，防病毒，你们就是听不见。你知道别人就喜欢你串门？别吊死鬼穿嫁衣自作多情了，那是人不好意思撵你。你不怕病毒，人家还怕病毒。讲点公德好不好，讲点人味好不好。不出门，出门戴口罩，好…不…好。父亲的声音在村巷里回荡。我不知道，父亲前半截喊话还那么斯文，那么有条不紊，后半截却变得粗俗不堪，像泼妇在骂街。父亲前后判若两人，想是在村人面前失去权威而愤怒？想是自己的一番苦心不能得到村人理解而悲哀？

　　从村办公室出来。我没敢给父亲说明天要回去的事，父亲却回家找我来了。父亲进门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开门见山就问，你明天准备回内地去。我说是的，公司有很多事，媳妇和儿子也很想我。父亲说，你还是不要走吧，你在这隔离观察一段时间。我说我又没有感染病毒，隔离观察啥意思。父亲说，电视上说了，这次从武汉出来了500多万人，你回来又坐飞机又坐火车，你知道你挨没挨过那些带有病毒的人？要是挨上过，你被感染了，你回去，一路上坐飞机火车，你是不是又要传染给别人。爸只是和你讲这个理。国家有难，咱不能不管。咋管？咱做不了大事，咱就做一点自己能做的事，咱在这隔离观察几天。专家说，这个病毒最长潜伏期只有十四天，到时咱没事就可以放心的回去了。这是对咱自己负责，也算是对国家做点贡献吧。父亲的话说得很诚恳，我难以反驳，我点了点头。不想父亲接着说，儿子，我有件事要求你。我说有啥事你说吧，我们是一家人不带求的。父亲说，听说村里那几个从内地回来的人也嚷嚷着要回去，乡里已来通知，希望内地回来的人经过一段时间隔离观察后再回去，你去做做他们的工作吧。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心里一沉，说实在话，不让回去，我都想不通，且不说不能与妻儿相聚，单是公司没人打理损失就会不少，其它的人与我情形相同，他们能听我的劝告吗。在新疆尚未封闭出行前劝他们主动留下来，这还真是个难题。

　　父亲见我不说话，便很注意的看着我，叹口气，说，算了，我去吧，本来就是件难事。看着父亲有点难过的样子，我有点不明白父亲的心思。这次病毒防控，父亲本可以不插手的。村里有村两委成员多人，且多是年青力壮的。父亲在村委成员中排名最后，又是个快六十的人，父亲抢着去挑这副担子，父亲图什么呢。

　　父亲站起身来，有点踉跄着往外走。我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有点心酸。一个快六十岁的人，本该过着子孙承欢膝下的日子，但为了村里的事，为了抗击病毒恶魔，他毅然放弃了与家人的团聚，与久别亲人的欢乐，从接到通知就在办公室值班，已连续坚持了一昼夜，这是什么精神！这样的父亲，我难道不该以他为傲，不该支持他吗。我站起来，追上了父亲，我说，爸，我和你一起去。回头你给我腾间房子，我单住，我给他们做榜样。

　　转眼过了几天，初五了。媒体报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确诊人数在增多，各地防范措施也在增加。村里除组织人员对过往车辆、人员进行检查，对不该外出人员进行劝返外，还组织人员配合医护人员每天对村里住家户人员进行体温检测监控，对有咳嗽、体温不正常人员接送到医院检查。工作多了，人员更显紧张。村委会人员昼夜值班，父亲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我不是村里人，整天就显得无所事事。突然想起要给父亲做点什么，便煮了一锅风干肉，揣了瓶酒，送到村办公室。父亲见我戴着口罩进来，初不认得，摘了口罩见是我便脸露喜色，连连招呼进了办公室里间。我把肉拿出来摆在桌上，再把酒拿出。父亲见有酒有肉就说你妈真的会心疼我，这几天忙得回不了家，就靠方便面填肚子了。我说这酒是我带回来的，肉是我煮的，老爸辛苦，人民慰问你。父亲听了高兴地说原来是儿子的心意，老爸领了。今天没事，正好可以喝一杯。我为父亲削了肉，找了只纸杯给父亲倒了一杯酒。父亲说，儿子，你也整一杯，一个春节咱爷俩没喝过几杯酒，委屈你了，今个咱补上。我找了只纸杯给自己倒满，端起来对父亲说，爸，过年了，儿子祝你春节快乐健康长寿。父亲说，儿子，爸接受你的祝福，只要这疫情过去，咱就啥都有了。放心，有党的领导，有国家的支持，有全国人民的努力，再大的困难也能战胜。为战胜病毒，咱干杯。父亲碰了一下我的杯，一仰脖，一大杯酒灌进肚里，就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我想，这是父亲年三十以来第一次发出这么爽朗的笑声了。

　　傍晚，父亲打手机找我，说，你准备给我买的摩托车还买不买。我一听父亲主动提出买摩托车，心里高兴，连声说，买，买。父亲说，那你把钱打给我吧，我这两天就去买。我说，还是我给你买吧，你天天值班忙着呢。父亲说，这两天不忙，你正在隔离观察就不要出门了。我想想有理，便把5万元钱微信转到父亲的手机上，并叮嘱一定要买辆品牌车，咱人老人，牌子可不能丢。这晚，我睡得很踏实，心想父母养育了自己几十年，总算有机会做点补偿了。

　　转天，碰见驻村工作组员小郭。小郭是我们村郭叔的儿子，大学毕业考公务员留在县上，又主动提出申请驻村工作。小郭见了我就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好样的。我问什么好样的。小郭说，你爸以你的名义给县上捐了5万元用于防控冠状病毒，你说你是不是好样的。我听了这话，心头一颤，既喜，又悲。父亲要捐款为什么不和我明说，父亲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一夜，我昏昏沉沉地睡着。半夜醒来，无意中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一段对话：

　　母亲：你咋又是半夜回来。

　　父亲：忙呗，关键时刻，不能出错呀。

　　母亲：听说你把儿子给你买摩托车的钱捐了。

　　父亲：嗯。

　　母亲：你图啥啊，你当了一辈子的村官，又不图当官了。父亲：不图当官，可咱是共产党员呀。共产党员，你明白吧。

　　听了父亲的话，我的心头一震，豁然开朗。父亲是在担当“守土有责、守土担责、守土尽责”的责任。我们的国家有着这样的党员，毒魔何愁不退，人民何愁不健康，国家何愁不富强。

 

口述：方莹  整理：方惠民

　　1

　　2020年1月27日，大年初三，周一。因为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影响，社区取消了每周一的升旗仪式，我常态化值守单位。

　　晨会安排全体人员按各自包片，分头发动居民做好疫情群防群控，并布置了入户排查。社区书记汪姐反复强调了网格化防控的要点和做法。整个白天，我给辖区有可能迁徙的外来外出人员都打了一通电话，先是节日祝福，之后询问来疆人员的来疆轨迹、出疆人员的出疆轨迹，目的地详址，最后叮嘱：不要出门！

　　1月10日至今，我的管区有4户8人自内地返疆。其中小沈的媳妇和两个孩子从湖北荆州始发，在南阳与小沈会合后乘飞机15日抵达乌鲁木齐。其余3户4人均未经过湖北。我告知这4户人从27日起居家隔离，进行医学观察。

　　社区常住人口1636户5013人，其中流动人口2300人。地处小地磅路口，紧邻米东大道，属典型的城乡结合部，出行方便，房价比市区低，外来务工人员多选择这里购房或租住。新疆1月23日确诊了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大年初一、初二自治区连续召开新型冠状病毒疫情防控会议进行部署。

　　1月28日凌晨1：30，我们接到紧急通知，全体人员一律吃住社区，全天候在岗，至少20天。值班床铺有限，深夜，汪姐安排同事们回家取了行李，在会议室、办公室、文化活动室搭地铺、桌铺，社区在编、转聘干部和公益性岗位60多人在紧张、焦虑还有些许兴奋中安顿下来。三年多来，我们已经适应了轮班备勤值守的基层常态化工作模式，也应对过连续几十天高强度、连轴转的临战状况。我对这次疫情的凶猛思想上准备不够，平常在单位我是出名的工作狂，内勤外勤从不含糊，也没落过人后。可这次我有些怕了，除了对瘟疫本身的恐惧，自己三十出头，还没有当上母亲，万一被感染了，有个三长两短，父母、公婆，还有那个傻乎乎始终宠爱着我的丈夫，该怎么办？此外，还惦念计划中的滑冰、游泳、看剧，以及诵读。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天亮，我买了泡面、纸巾、热水袋以备不时之需。早餐后来到一楼值班室，在忐忑中第一次穿上防护服，觉得自己有点酷。

 

　　2

　　1月30日，值守第四天。中午，居家隔离的小沈打电话说要些生活物品。午饭后我去社区直销店买了送去。小沈的父母来自山西运城，是辖区常住居民，在小地磅宇翔农贸市场卖菜为生。小沈在广州做电子产品售后服务，妻子带着孩子在荆州打临工，春节来疆与父母团聚。一大家6口人住在一起，每天每人测量三次体温，和居家消毒照片等信息一起微信报给我。物品放在门口，我正要下楼，小沈出来了，说媳妇和他吵架了，感觉自己一家像是病毒携带者，虽然从内地来，可也没有乱跑，很自觉地不出门，觉得当地政府没有把他们当正常人看。“我们回家已经14天了，未出现任何症状，为啥还不解除居家隔离？”我说：“不只是您家里，其他返疆的人，还有根本没外出过的居民，都必须待在家里，不能出门，预防传染，新疆已经启动了一级响应，政府让怎么做就得怎么做。”说完这些话，我又后悔了，其实自己对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具体哪些内容也不完全清楚，这样说很生硬，也很无力。我进一步解释：“我丈夫从大年初二到今天一步也没往门外迈，我的家人也不是正常人了么？你儿子还小，抵抗力弱，出了门孩子能免疫吗？小沈沉默了一会儿，说再给媳妇做做工作。

　　下午，通知我们到包片小区门卫室值守，所有小区封闭管理，智能访客人脸识别后才能进入。

　　21：00，我在小区门岗再次接到单位通知，送居家隔离湖北来乌人员去定点宾馆集中医学观察，小沈妻子和两个孩子均在名单之列。白天两口子闹情绪，现在又去集中隔离，他们会不会不配合？我带着顾虑拨通了小沈的电话，他没有想像的那么抵触，先问费用问题，我回复费用全免，包食宿。他说放心不下老婆带着7岁的女儿、3岁的儿子住在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一家人得在一起，要求让他也去。经请示，上级同意了。我让他们赶快收拾随身物品，小沈又问：有多少人在宾馆隔离，会不会有隐患？让我保证他们一家的绝对安全。我一着急，说我就是一个普通工作人员，拿什么保障你们的绝对安全。双方争执起来，他挂了我电话，我也被气哭了。

　　救护车已在路上，社区联络员来电催问，时间不等人，我深吸一口气，调节好情绪，拨通了小沈的电话，先道了歉，说自己没有设身处地为他们外地来疆人员着想，考虑不周，话语伤人，再三说明是医务人员负责接送他们，还配备有专业医疗团队和设备，住在区上设施最好的宾馆，比在家里安全。电话那头，小沈不吭气了。我又说在那里要听医生的话，按防疫规范多通风、勤洗手、戴口罩，14天以后医疗评估，没问题就可以回家了。小沈说还要和父母商量一下。

　　31日0点，我随全副武装的医务小组抵达他家楼下，看着他们上车离开，给小沈发了信息：有任何问题及时跟我联系，等你们健康、平安归来！

　　1：00，小沈回复：入住完毕，一切正常。我让他给父母报个平安，自己也长舒了一口气。

 

　　3

　　2月1日。每天，被疫情传来的坏消息而心疼，也被战疫的好消息而振奋。节后推迟上班，全国人民都宅家自我隔离。区级单位、片区管委会下沉的干部职工和基层工作者在各小区、重点岗位执勤整6天了。比起千千万万防疫战场上的医护人员，基层的工作轻松多了。我们3人守夜小组借了个小凳子，24小时轮换在小沈父母家门口蹲守，为家里消毒、丢垃圾、购买生活必需品。我在楼道靠着暖气包，越坐越冷，手一摸，暖气包冰凉，小板凳坐的腰也疼，我们又冻又困。沈叔一天几次开门，和气地问吃了没，总是想要给我们倒水、拿水果和吃的。我们不能有接触，不能用住户的东西，不敢喝水，也不敢吃，怕没地方解手，但心里是暖的。感谢两位老人，他们虽然一时歇业了，儿子、儿媳、孙女、孙子都去集中隔离了，还总是乐呵呵地关心我们的温饱。

　　中午，沈姨出来说，我家隔壁一直没住人，你们可以借一下这个房子。我有她隔壁李阿姨的联系方式，刚一上蹲守就打了电话，阿姨说不在家，我就没好意思开口。沈姨说完，我鼓起勇气跟李阿姨说了这事。下午她回电说，这是国家大事，房子可以借。我立即联系车把李阿姨接来，她收拾了房子，把带来的包子、卤鸡爪、酸奶、干果在茶几上摆好，说大过年的家里不能少了吃的，你们尽管享用吧。她把钥匙交给我说：小方，家就交给你了，你要照看好。这样，我们就有了个上卫生间、换着休息的地方，一度透支的体力得以恢复。

 

　　4

　　2月9日，正月十六，值守第14天。我给隔离家庭丢垃圾时看到小区门口停着一辆车，司机说要出去，保安在劝返。我走过去查看，是我的联系服务居民、米粉店业主曲大哥，他要送一批食品去自己的店铺。这几天天气变热，存放在小货车上的米粉、鸡肉、鱼排要化了，值一万多元呢，得放进店里的冰柜。我请示汪姐同意，跟车一起去曲大哥的两个店面送货。

　　到达第一个店铺，不知道曲大哥是不是太着急，钥匙断在推拉门的锁里了。我们尝试用铁丝勾、手钳子都不行，露出的一点钥匙头反被顶进去了。

　　真是让人绝望的节奏。今天虽然艳阳高照，可是风冷飕飕的，就这么一会儿，我已经被冻透了。

　　正在发愁时，隔壁社区性格爽朗的85后美女包斯坦路过这里，关心地询问什么情况，我让她帮忙找人开一下门锁。包斯坦想了想，摇着头说这片没有会开锁的居民，她去前面巡逻车上问问。10分钟后她过来说联系上了，修锁师傅说小区封闭了出不来，让我们去接。包斯坦打电话跟那边的值守人员通了气，随后骑着电动车走了，嘴里说着“我去接，快一些”。

　　几分钟后，人回来了，锁开了。谢了包斯坦和师傅，我帮着曲大哥搬运，说等疫情结束要跟他学做炒米粉。他说，那没问题，包你学到正宗手艺。要不是疫情，这些食材早做成米粉卖完了，等不到正月十五的。大年初三就通知停业，啥时候才能再开门？我在家都急得转圈圈，还背着银行的50万贷款呢！能不能让我们缓一缓再扣呀！曲大哥后面的话带着哭声。

　　我说，你一年到头忙着生计，没时间休息，恐怕也不敢休息，这次正好停摆，你的世界静止了，不休整也得休整。你那待不住的家，是我想回却回不去的家啊！我们每天早派工会结束就马不停蹄地去值守，给居民买生活用品。前几天，我人生中第一次去买大米、面粉，都是25公斤的，一手一袋提着上楼，三步一缓地挪着送到居民家。平常我提个10公斤包装的东西都气喘吁吁。家里的米面油都是丈夫去买，结婚后我才学会做简单的饭菜，是家里的娇娇女。但出了家门，我是国家公职人员，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得干。这段时间，宅在家的居民，大部分能对我们工作人员说声谢谢道声辛苦，也有居民每天都在抱怨社区干部。我同事小凤有个住在六层的包户，每天都有各种需要，满足不了就责骂。比如让去3公里以外的某超市给孩子买奶嘴，就为了会员有积分而且便宜；要散称的带籽干辣皮子，同事没找着，就说吃不上辣面子这日子咋过，不然让我自己去；早上购了粮油、蔬菜，下午又让买水果。小凤是个90后，体重只有90斤，同样也是父母、丈夫珍爱的小女生，放下家里3岁的女儿，不停地爬六楼为居民服务，这种委屈哭过之后还得继续承受。

　　曲大哥听了说，真没想到你们这么辛苦，让我注意休息。又问我家孩子多大了，我告诉曲大哥还在备孕中，已经吃了四个月的中药调理。他说，我把你当自家妹妹看待，三十多岁的人了，要小孩的事自己多操心。我忙惯了，突然闲下来也着急，给居民买东西啥的，你喊上我，我替你搬。

　　曲大哥朴实的话语让我感动，心里一松，突然感觉非常疲乏。最近连续值守，每天都马不停蹄的，四点之前没睡过，手上莫名出了很多红疹子。有医生说是病毒性疱疹，也有说是过敏性皮炎，不过都是免疫力下降造成的。我又何尝不想把抵抗力提上去呢。无论任何时候、何种病毒来袭，提高自身免疫力才是王道。等疫情结束，我不再熬夜，加强锻炼。

　　赶往下一个店铺的路平时经常拥堵，今天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行驶。天高路阔，一时恍如隔世。

　　晚餐时间，刚进到社区食堂，电话响了。是我家邻居白阿姨打来的，说，我儿子做了凉皮要给你和同事尝尝，发信息你没回，放在小区门卫室了。我道了谢，说，在忙呢，一会儿去取，这几天食堂的饭吃腻了，正馋着凉皮、凉粉呢。我咽着唾液，查看邻居弟弟的信息。他年前从内地返乌，初一开始居家隔离。几天前我同事小倩凌晨两点多给他发信息要求填报资料，引起这个大男孩的不满，说要投诉我们社区。

　　小倩是此次社区防疫工作的内勤，负责汇总27名包户干部防疫以来报送的各种表格，超级有耐心。同事的认知、理解有差异，有一个出问题所有表格都要重新更改。无论是就寝了还是清醒着，对讲机一响，她就能立马进入工作状态。虽然不像我们外勤要面对居民的不解、指责、埋怨，可是每天的数据核对、报送真是繁琐。数据虐她千百遍，她待我们如初恋。顽强的小倩能够时刻保持头脑清醒。

　　今天中午小倩和3岁半的女儿视频。离家十几天，孩子不认她了，叫她阿姨。整个下午，小倩眼里噙着泪水，一直反复看和宝宝的聊天视频记录，看女儿唱《世上只有妈妈好》的MV。

　　凉皮包装袋上，邻居弟弟留言说：我解除隔离了，看到你们那么辛苦，学着抖音做了凉皮，表个敬意。有需要帮忙的事一定叫我。

　　夜色渐深，外面很冷，凉皮好吃，心里很暖。

 

　　5

　　2月10日，值守第15天。23：45，上楼参加每日0点召开的研判会。嗓子有点疼，腿也有点抽筋。回想今天都做了些啥，接打电话就有130多条，大多是劝返、解释的。封闭以后，周边送货的果蔬店、超市、药店的电话、微信都已分享给居民，小区门口的代买、送货服务生意兴隆。可做这个“生意”的都是我们社区干部。许多人在家圈急了，还是想出门转转，不断地按我的号码，都快把我泡成电话粥了。

　　印象最深的两通电话，第一通是艾尼大哥的。

　　大哥打电话只有两件事：不是去慰问别的单位，就是要来我这里送物资。

　　大年初三晚上，艾尼打电话问我在哪里。得知我在单位，过来塞给我2000元现金，说是一点心意，慰问社区工作人员的，让我们多买一些物资。确实，社区防疫物资很匮乏，口罩、防护服都不够用。还嘱咐说，你挨家挨户打电话让人减少外出、戴口罩，自己也得多注意。说完就走了。

　　艾尼是我的包片居民，经营运输公司，是一名爱心公益人士。前几年他看到我资助辖区居民，就认定我了，一有公益活动就跟着我一起参加。

　　第二次是正月初六，艾尼大哥来给了3000元，说自己每天都看防疫新闻，全世界的人都在帮助中国，很受感动。看到有的社区工作人员带着黑口罩，不专业，不管用啊。这份钱还是给社区买防疫物资。

　　当天下午，艾尼送来两百多只医用三层口罩和一大盒一次性医用手套。不知道他跑了多少地方才买到的。

　　第四次是今天。依旧是确定一下我是否在社区，让我5分钟以后下楼。又是满满一车，几十箱方便面、王老吉和各种水果。大哥说，你们每天奔波在防疫的路上，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说口罩和手套没有了让再找他。

　　我们都称艾尼大哥是可遇不可求的天使。汪姐说，方莹你文笔不错，好好写一写艾尼呀！

　　第二通电话是妈妈的。

　　我一边吃晚饭，一边在电话上给想出门透气的居民做工作，这时手机显示妈妈的来电等待。已经几天没跟父母通话了，我很愧疚。结束6分钟的劝解电话，我马上给妈妈回了过去。

　　妈妈说从初三起，她和爸爸就乖乖待在家没出过门。我鼓励说，表现真好，继续保持哦。妈妈接着说，你知道，我和你爸爸以前每天天不亮就跑步去了，瘦身很成功的。这十多天不出门多不习惯呀！弱弱地问我晚上没人的时候能不能出去走走。我一听，把这几天不听劝居民带给自己的委屈和得不到理解的无奈都化成一桶冰水，通通倒给了妈妈：你们就不能好好在家待着，不给我们添乱么？妈妈小声说了句“知道了，不出门，注意身体”，就挂了电话。 

　　妈妈做家常饭是一把好手，几乎每周我们两口子都要去娘家撒个娇，顺便改善一下伙食。这些日子，别说去看望，从没主动给爸爸妈妈打过电话，都是他们担心我吃不好、熬夜身体受不了。每次给我打电话，我都说自己好着呢，拒绝他们慰问，拒绝他们看望，说句“我要去忙”“有电话进来了”就结束了通话。大概父母也都习惯了。我把温柔给了辖区的叔叔阿姨、弟兄姊妹，面对父母双亲的小心翼翼，却没有一点耐心。想着给妈妈发条信息，却被接二连三的电话挤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到这里，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一抬头会议开始了，擦干眼泪，收回思绪，打开小本本仔细记录新的任务。

 

　　6

　　2月13日，值守第十八天。为方便居民买菜，所有小区内部都在设置菜店。我们小区菜店定在内部唯一的超市里。汪姐带着包户干部和巡逻队员清理杂物间，腾地方。人多力量大，中午各种蔬菜水果就上架待售了，负责人魏阿姨乐呵呵的。

　　小区外孙叔两口子经营的临街菜店被暂停营业，我通知时，他们很痛快地答应，说积极支持，但还有不少的菜没有卖完，能不能想想办法。经过商量，社区食堂买断了他家的菜。公岗王大哥自告奋勇，借了一辆电三轮车，带着我去拉菜。

　　第一次坐电三轮，速度没有汽车快，可这些日子很少坐车，感觉三轮车像飞一样。我抓紧栏杆，总觉得不用劲握就会被颠下去，风吹的脸上刺疼。

　　中午约了辖区一家喂牛的居民去柏杨河牛马市场他的牛舍。蓝天白云，春光明媚。18天来我是第一次离开辖区。牛舍附近的旅社也停业了，42头牛每天都得喂养，他的出行、住宿又成了难题，前期给他的通行证已经不管用了，要出来就得喊上我陪着他，可我的时间也不能保证。反复商量以后，他最终决定花100元钱雇请附近的牧民来喂。

　　小沈一家结束医学观察平安回到父母家中好几天了。今天他打来电话，让我向社区转达感谢。这段时间暂时走不了，他想申请做个志愿者，去帮助其他居民。

　　本月第二批学生奶送到了，我在居民群里问有没有愿意当志愿者的，艾克帕尔和王纪大哥回应了，二十多箱牛奶很快被他们两人分发到各家门口。拿到哺育奶后，人们纷纷在微信群里表示感谢，有位居民留言：瘟疫虽然无情，却让我感受到了平常忽略的邻里之情，还是守望相助好呀。

　　是的，隔离病毒，不隔离爱。我们掌控不了明天或者意外，却可以把握、享受当下，从从容容欣赏身边被我们忽视的美景，享受那些从未离开的友情、亲情。

　　吃完晚饭，回小区蔬菜超市。魏阿姨见我来很开心，说今天生意特好，从来就没有这么好过，进的蔬菜水果全卖光了。

　　回到单位，丈夫来电话了。自行居家隔离期间，他每天几次电话，问我吃了没、累不累，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我都要和他说。我把一天的事分享完毕，一向不做家务的他主动说，要把房子彻底打扫一遍，干净舒适，让我回家的时候一进门就激动得哭。

　　充实、温暖的一天行将结束，眼看又快凌晨了。在浓浓的夜色里，我仿佛看到了春天的花和树。

 

 

　　

赵航

 

　　两个星期前，在我眼里，“主播”一词还只代表着娱乐和购物，与时尚、推销、诱导、魅力有关。那些熊孩子败自家的钱打赏主播、主播出歌成了偶像的消息，让我知道信息时代已催生了一门新的职业。此次武汉封城，率先捐款的是一网红主播，还捐了一个亿。这让我十分惊讶，一是主播可以如此有钱；二是主播回馈社会，有满满的正能量；三是这主播得多有魅力啊。

　　这就是我对主播的全部了解，它似乎离我很遥远。生活无限，认知与经历总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改变。这个特殊的寒假，为了打赢防疫阻击战，担任高三课程教学的我竟然加入了主播行列，为提前开学的高三学生进行了网络授课。

　　原定2月3号上课。随着开学日期的临近，铺天盖地的疫情信息，疫情通报里日日增长的数据，更多更严格隔离措施的出台与实施，使气氛变得愈加紧张。春节早已年味尽失，换作了为逆行者的勇敢而流泪，为视频中无名氏捐款、捐菜、捐口罩的善举而感动。千里驰援，心系同胞，正是这些情义丰满的普通人，彰显出大灾大难面前生命应有的迎战和互助姿态。用“百感交集”来形容这个寒假的心境，毫不为过。那些病毒携带者四处活动、瞒报行踪感染他人的消息，最令人恐慌。初二那天，相邻小区出现了二例疑似病例，虽然是否确诊的结果并未通报，也够吓人。病毒千里而来，可能就在身边。急寻某航班、火车、公交车乘客的信息时时在更新，仿佛处处都隐藏着危险。我会是无意中招的B类人员吗？放假之后，两场聚会，十七位同事好友；初四回学校值班，三个同事，两个保安。如果上课，楼内五百多个学生，班上一百个学生；每个人乘以N……无法想象。

　　课怎么办？高三学生就这么荒在家里？这是另一种焦急。在惯性的脚步被迫停下来时，我心里并无半点庆幸。

　　2号12：30，钉钉群有了动静，年级组长转发了市教育局通知：如期开学，开展网络教学。这一纸通知，炸响了整个钉钉群。站讲台的突然间转型当“主播”？哪个平台？如何操作？讲课效果？教学资料？一时间，群里冒出许多问号。

　　好歹不耽误上课，我心里踏实了，便继续刷新闻、看朋友圈，等候通知。远在湖北石首的表姐发了个视频，她养的风信子开得正好，艳紫色的花朵饱绽春意，在表姐的三百六十度旋转中轻摇。表姐在镜头外，她含笑的面容在我脑海。视频里，是一家人商量的声音，浓浓的湖北口音，与电视里的普通话混在一起。我看着听着，一遍又一遍，觉得特别亲切。这是表姐一家居家隔离抗疫生活的常态吧，烟火温暖，亲人相守。风信子已践春约而开，那也是抗疫战必将胜利的预言。

　　刚将体温测量结果回复到小区群，钉钉群里的新消息到了，年级组长通知大家注册QQ课堂。几个年轻老师迅速响应。一个多小时后，反馈回来的消息不太乐观。

　　继续等。17：30，年级组长再次发通知：放弃腾讯直播平台，改用钉钉。钉钉上的功能更便于课堂管理，而且电脑、手机都可直播。十个班主任已经开始建班组直播群，老师们等待进群，等待课表。动作真快啊。这帮年轻的班主任，没见他们喊一声困难，就已经起跑了。

　　我赶紧上网下载了钉钉电脑版。顺利登录后，嘀嘀嘀的声音一直没停过。我怕错过消息，就让它那么响着。

　　教务主任严寒信在线问：所有能进行网上授课的，已经准备好了的老师，请回复！

　　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包括我在内，三十五位，全体高三教师在线候命。其实，到底该怎么操作，相信大家都跟我一样，还两眼一抹黑呢。但不慌，因为我们有探路者，比如年级组长何琦，不到三十岁，头脑灵活，统筹全局，一把好手；比如教务处的李娟，那个任何时候都带着谦和优雅笑容的女孩；比如几位年轻的班主任，利索能干，责任心强，很有一种遇水搭桥逢山开路的闯劲儿。只要有他们在前探路，操作程序方面的神秘和困难就不存在。

　　继续等消息。七点半，滴一声：“网络课堂实施方案”；八点半，滴一声：“高三班级课程表”；九点多，滴一声：“直播间路径”。教务主任全程在线，让大家试运行，及时提问题、摆困难，并请探路者、有经验的老师交流经验。

　　不一会儿，滴滴声密集响起，各种疑问、各种困难涌现在屏幕上。探路者们你一句她一句，一一进行了解答。我一边关注着钉钉群，一边继续做着小说阅读课件。没想到行动慢，却得了福利。先行一步的娟在备课组群里留了语音，给出暖心提示：进行直播前，还要进行身份认证，最好选择支付宝认证，即刻就能通过，不会影响明天上课。这让我随后的认证少走了弯路，节约了时间，一步成功。

　　22：00，响了大半天的钉钉群终于安静下来。我们的备课组微信群正式开会。老师和学生的二轮复习资料全都在学校，第二天就要当主播了，此刻手中空空，靠什么完成九十分钟的学习与互动？大家手上有什么“私货”，是时候拿出来共享啦。

　　我有一个作文课件。娟做了一个捂脸流泪的表情。

　　我明天才能到小区开个证明，跑回学校拿资料。今天，对我来说，可能是个不眠之夜，我现在手忙脚乱，主要还有个小拖油瓶在旁边烦我。夏沁也做了一个捂脸流泪的表情。

　　家里刚好有一本2016年的高考总复习，我在做小说阅读课件，才做了一半。我摆出撸起袖子加油干的表情。

　　小徐发上一个笑脸。我明天正好没课，轮空，放松了许多。

　　你在拉仇恨吗？你快想想，我们明天讲什么？浅浅说。

　　小徐说，我都准备好喽。有几个关于古代文化常识的课件，给大家分享一下吧。

　　原来，他刚从学校回来，还戴了双层口罩。12月份学科网开放了一个月，学校提供了登录密码，他抽空下载了一些复习课件。为了明天的网课，他开车回了学校，拷回了大量复习资料。他一下放出了五个PPT，真是及时雨啊。鲜花，热茶，比心，再来一个隔空的拥抱，依次献给他。你真是一个宝藏男孩啊！我夸道。徐老师脸红红：中年油腻男了，哪里来的男孩？

　　群里安静下来，各自去备课。

　　我从五个课件里挑出两个可用的，一一进行修改：背景调成了能减轻视疲劳的浅绿色，再调字号、颜色及动画。对手上的课件，我略有强迫症，除非完美，否则必调。不知不觉，零点已过。我关了电脑，安心躺下，脑海中却不平静，开场白，突发状况……慢慢地，意识的闪光掉进深沉的黑暗。梦里，白日的信息开始链接成某种预测和演练，关于直播课的。

　　早晨8：40，手机铃声响。想想也是幸福，若在平时，这个点我已经在赶往学校的路上了。眼下真是太过悠游。开电脑，洗漱，煮鸡蛋，烧开水，泡上一壶苦荞茶。时间很充足，从容使我愉悦。

　　提前七分钟，涂上唇膏，打造精气神儿。进直播间，设置好授课标题，点视频图标。三二一，直播开始。直播间左边的互动面板上，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快速地涌入，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行字：赵航，我来围观你的直播了，为你点赞。随着名字跳动，一张张青春的面容从我脑海迅速闪过。点赞的标志不停跳动，只一会儿，数字就上了千、上了万。学生在拼命按动鼠标点赞？我不确定。观看人数四十七，学生全到。

　　哎，我怎么看不到我自己呀？我嘀咕了一句。正用鼠标左探右找，互动面板上学生提示：老师，你没有开视频。

　　一声嘀咕都听得到？我心里立刻有了底。

　　还是看不到我呀？第二条提示又来了：老师，点露脸。

　　镜头跳出，我出现在视频中。我坐直，微笑着挥挥了手：大家新年好，你们还好吗？互动面板上学生纷纷回应。完美，无卡顿，交流顺畅。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上课之前，先聊聊疫情下的网课吧。我还未说几句，互动面板上就热闹起来。关于这次疫情，学生都有太多的话想说。我一一看过留言，笑着说：当年西南联大学生冒着炮火听课，今天我们是躲着病毒上课，但条件已是天壤之别啊。我们之所以安全，之所以能开起网课，是因为有人逆风而行，无数的警察、医护人员、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以及奋斗在基层的干部，冲在了抗疫前线。而我们不可能置身事外，在这场全民抗疫战中，我们的方式就是宅家静修、认真上课。开学有可能延迟，但高考不会延迟。请牢牢记住：自助者，天助之。自强者，天酬之。大学之门，必将为奋斗者而敞开。今天我们是被保护者，将来我们要担当守土之责。愿得此身长报国，就让我们从守住屏幕、守住书本、守住一份大局意识开始吧，这是我们的责任与担当。这个春节实在难忘，围绕这次疫情，产生了无数话题，而且话题还会海量出现，我想告诉大家，也是告诉自己：你只须盘点种种灾难，却不必丧失信心；你只须思考人性善恶，却不必陷于悲观；你只须学着甄辨真假，却不必怀疑光明。生活终将继续，太阳依旧高悬。相信党中央，相信全国人民，相信自己，更相信未来。春暖花开之际，我们一定会走出围城。明白吗？

　　明白！

　　明白！

　　明白！

　　……

　　我打开了课件，开始了我的主播生涯。不一会儿，看见书记、主任、副校长来巡视直播间。我正端着小玻璃杯喝茶润喉，估计被看了个正着。

　　感觉有些怪异，像对着空气在说话。总是不放心，怕自己语速快，怕网卡，怕学生不听课。你们都在吗？在听课的打个1。两秒后，一串串1便垒砖似的一层顶着一层，欢快地弹出了互动面板。哦，原来都在呢。隔着一道薄薄的屏幕，有所呼应，天涯也是彼邻了。

　　渐渐放开了。互动面板就是一个跳动的窗口，一行又一行答案，证明着学生在思考，注意力在线。这种交流新鲜而有趣。字很小，我就凑近看。有针对性地表扬、纠正、解说，还能立刻收到学生的反馈。虽然无法进行眼神交流，无法督查全体学生的听课状态，却感觉到网络教学的另一种便利——思考的文字化。

　　注意到点赞的数字一直在跳，几十几十地在涨。我禁不住问：点赞是电脑自发行为呢，还是你们在点赞呢？你们不听课就忙着点赞？这么好玩？下课后，看到化学老师发了朋友圈，说学生齐心要送她一百万个赞，于是她直播记录里点赞数高达七位数。这些孩子！

　　偶尔也佯作责备，开点小玩笑。选中了彭友。见他喊着，赵航，我来围观你的课程，为你点赞！我说，彭友呀彭友，你刚睡醒是不是？这都准备下课啦。彭友没有说话，冯涛乐坏了，打出一串“哈哈哈”。其实，我知道彭友在听课。开他的玩笑，是因为这孩子最有风度，温和有礼。迟交作业，课上跑神，没带书，都有他，可问他时，他一点都不带抵触情绪。哪怕误解了他，他也不会急眼争辩，总是一声一个“老师”，轻声细语地作解释。他是体育特长生，却是一个十足的暖男。

　　因为准备的题量比较大，一直讲呀讲，直到感觉很累才想起来看时间。结果两节课时间用尽，正在拖堂之中。我赶紧连声抱歉道了“再见”，然后一把关了直播，直直地倒在床上。真舒服！大妹去年摘了新棉给我做的被子，被我一折当了枕头，很软，能对付失眠。

　　习惯性进行教学反思。七十分。一没课间休息，二拖堂。既影响效率，也影响到下一节课。把自己累得像泥巴，学生呢，下面的课怎么上？唯一可安慰的，就是嗓子还算争气。上学期得了咽炎，上课时动不动就憋气、卡嗓、咳嗽。我一狠心，坚持吃了几百片药，喝了两瓶蜜炼川贝枇杷，终结了咽炎的捣乱。假如这个时候，我还动不动卡嗓，因为无法发声而躲到一边去咳嗽，屏幕那边的学生得多受影响呀。

　　网课比当面授课要累。为了上课效果和学生看题方便，我天天忙着做课件，虽然用文档更省力，但哪有课件灵活。虽然很花时间，很耗精力，但值得。想哄孩子好好吃饭，总得花时间想办法把饭做的香一点儿吧。

　　我总是想象着，因为我课件提供的阅读方便，这些看到阳光就想出去的孩子们会心生愉悦与轻松，保持良好的注意力直到最后。他们在屏幕那端，跟读，默写，思考，回答……他们懂得一方书桌的安宁来自于无数人默默的付出与奋斗，于是，不肯松懈，不找理由，控制住心中的野马，平静地耕耘，将绿色的希望栽种在这个最应该生长出希望的季节。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抗疫之战的洗礼中，他们忽然长大了。

　　蒙田说，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我希望这句话在我的语境里，成为对现实的肯定。

　　在全民抗疫战争中，我们全体师生身处后方，却没有缺席——我们以电脑和手机为武器，共同守护着、开辟着求知之路。灾难是一堂大课，守望相助何尝不是一种教育？！

　　又一个深夜来临，又一个黎明将至。

　　孩子，我在屏幕这边望着你们，想象着你们很努力、很专注。孩子，你们可知道？

 

　　艾则孜·图尔迪

　　

　　别落泪啊同胞

　　虽你在湖北我在新疆

　　你受灾痛苦

　　我的心痛如刀割

　　我们的血液都是鲜红的

　　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

　　

　　你们要把意志堆成山

　　要知你已不是孤独汉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塔里木河边缘

　　大眼睛，麦色皮肤

　　心灵也像麦子般纯洁的

　　一群人为你祈祷。

　　

　　你承受的不是病魔，

　　而是一场考验。

　　若我们像雪花般的飘落

　　用汗水和生命去迎接百花盛开

　　这才是最大的心愿。

　　李荔

 

　　走来，走来

　　她们是圣洁的雪花

　　夜空的星辰，也是

　　人间的灯盏

　　身披白色战衣的背影

　　使世间的白，更亮

　　让黑，也发出光

　　每一个背影，都是

　　行动和爱的宣誓

　　大海般开阔

　　溪流般柔软

　　每一个背影

　　都是另一个背影的

　　指南针

　　背影，召唤着背影

　　坚持呀，再坚持

　　坚定哦，再坚定

　　为了烟花三月

　　更多的背影

　　能在樱花丛中烂漫

　　王志彦

　　他们来自比白雪更白的地方

　　他们提前醒来，赶在闪电之前

　　点燃霞光，把病疫挡在乌云之外

　　

　　他们来到危险内部，带着春天的种子

　　在武汉的病肺上，播种生命的希望

　　为惶恐的汉江水压惊

　　

　　一切大爱都不需要修辞

　　他们把病魔当成对手，把患者当成受伤的孩子

　　在道义的天平上逆向走近黎明

　　

　　一群抱拢双翅的天使

　　在病疫的深渊，用仁爱和智慧

　　为病毒和冬天系了一个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