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无涯 | 卢山:塔里木来信
作者:卢山  来源:西部杂志社  发布日期:2022-04-20

作者简介 

卢山,1987年生于安徽宿州,文学硕士,浙江省作协全委会委员。近年来在《诗刊》《北京文学》《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星星》《滇池》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诗集《三十岁》《湖山的礼物》,主编(合作)《新湖畔诗选》《野火诗丛》《江南风度:21世纪杭嘉湖诗选》。2020年从杭州赴南疆工作,现居塔克拉玛干沙漠边上的城市——新疆兵团第一师阿拉尔市。

塔里木来信 

1

九月,没有人给我写信

通往天山的路途太远

塔里木河水如我早年的激情退去

一轮落日栖息在宁静的河面

乱石堆中,折断的树桩裸露河滩

如劫后余生的老杜甫

2

黄昏漫过天山。那些年

花季和雨季轮番登场

青春的潮汛也曾席卷一切

如今我翻山越岭,空空荡荡

再也没有一个女子,可以让我杀人越货

再也没有一首歌曲,值得我热泪盈眶

3

九月,塔克拉玛干的地火

燃烧着千年的胡杨林

我独坐河滩,怀抱一块碎石头

芦苇白首,虫鸣起伏

晚风中,我带着自己的裂缝

成为沙,成为水

成为一条通往故乡的河流

苏巴什佛寺的风 

1

在苏巴什佛寺,我们置身于风中

石头推动着石头,云朵搬运着云朵

佛塔、庙宇和洞窟被风推倒、吹散

数千年来,断壁残垣在时间的剥蚀中

雕刻一枚枚虚无主义者的印章

2

北风翻越天山,吹干了库车河

碎石堆中,芨芨草、麻黄和骆驼刺

成群结队推开寺庙的禁令

追随造访者的脚步,仿佛要倾诉

数千年前驼铃和丝路的故事

3

在西寺佛塔处,一位古龟兹美人

长眠地下。若忆起女儿国的伤心往事

晚风能否吹干她深埋地心的眼泪?

博物馆里,一堆碎骨头比负心人的誓言

还要轻薄。仿佛她只是将肉身寄托于此

她的魂,追随长安而去,流落风中

4

风声不止。锦残片和古钱币破土而出

圣谕、波斯语、诵经和胡琴的交错声

被库车河水吞没。我们贴着石头倾听——

此刻,黄昏翻动着《大唐西域记》

一位僧人将一个古老的中国

放置于苏巴什佛寺的风中

温暖的沙粒 

老骆驼颤颤巍巍的脚步

不断陷入黄昏和沙漠深处

像我远在故乡的父亲

他的晚年陷入河滩的沼泽地

这命运般的摇晃,让我的女儿

一直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

“爸爸,我怕!”

面对这片浩瀚的死亡之海

女儿向她的父亲发出求救

她抱着我仿佛抱着希望的桅杆

她刚刚从万里之外的杭州

被移植到父亲居住的天山脚下

她身体里与生俱来的水分

是否会被大漠的风沙蒸发?

我们坐下来,女儿依偎在我怀里

在沙堆上涂鸦出西湖和宝石山

“断桥的对面就是少年宫,那里有

小火车永远不会停止的游乐园”

看着她喃喃自语,我没有说话

夕阳的余晖给大地披上金色的外衣

将我们融化成两颗温暖的沙粒

出门远行 

华北平原、黄土高原、塔里木盆地

在狭窄的飞机上,父亲紧紧攥着

这些他一生从未抵达过的地名

62年来第一次出门远行,赴万里边关

父亲放下锄头,登上云层

到天山脚下看望他久未谋面的儿子

与失重对抗,他数着云朵和群山

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

他摸遍口袋,妄图寻找一根烟

飞机急速降落,他的额头涨满汗水

俯冲滑翔跑道时,忽然从父亲的手心

冲出一条巨大的塔里木河

我努力翻越天山,她执意沉入大地 

我在聚光灯下端起酒杯,她的皮肤

又向大地深处腐烂了一部分

我说出一连串职业的假话

她的肋骨在雨水里又折断两根

我在马桶里吐得翻江倒海

她的血管如冬日塔河几近断流

我推开房门如石头般睡去

她的噩梦里垒满乌云和蝙蝠

死,以滴水穿石般的耐心

一次次击打我的额头

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讽刺

我努力翻越天山,她执意沉入大地

今夜,我抱着一轮塔里木的明月

面向故乡磕头,写下这首诗

外婆在石梁河畔流下两行老泪

再寄宝石山 

中年人满腹牢骚如钱塘江的潮水惊涛拍岸。

盛夏蝉鸣闹心,莲子汤不可得,贪吃几串

抱朴道院的臭豆腐。

吟诵《将进酒》和《行路难》,沿着宝石山曲

折的石阶

摘取保俶塔顶尖那无限永恒的秘密。

我怀抱流霞和晚钟,一个转身登上了西去

的云层,

翻越一座白雪皑皑的新大陆,降落在塔里

木河畔。

我写诗,天山赠我一轮王昌龄的月亮;

在深秋的湖畔,我与几万棵老不死的胡杨

抱在一起痛哭。

塔里木的地火穿越历史的岩缝,燃烧着我

和唐朝的经卷。

天山在上,我口含一轮落日坠入那无限永

恒的苍茫。

每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我身体里西湖的

波浪

一次次覆盖我辽阔如塔克拉玛干沙漠的

失眠。

每一块石头都饱经沧桑 

扑面而来的赤色群山

把我们从观光车上撞翻在地

人群的尖叫声中

一排排巨大的移动城堡

打开石头和云朵的大门

我们徒步穿越托木尔大峡谷

如一只只蜥蜴在巨大的岩壁下

移动脚步。回声逃不出去

爱,在这里也会陷入困境

置身于此,一个个幻境

神的宫殿、鹰的家园、逃亡者的祭坛

阳光和雨水的刀锋夜以继日

数千年的燃烧和炼化

造就大峡谷海枯石烂的孤绝

这里每一块石头都饱经沧桑

仿佛我的一声叹息,都会让

它们流出浑浊的热泪

一棵胡杨的拯救 

——过沙漠公路有感,兼致点兄 

沙漠公路上,汽车穿越一片苍茫

和苍茫的更多种形式。我们追随落日

试图闯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领地

仿佛是一片被造物主遗忘的土地

一万年的死寂和浩瀚。沙海随黄昏的

光线涌动,几乎吞没了我们的车窗

仿佛我们写作之夜遭遇的漫漫荒原

当我们用力搬开一堆堆词语和石头

一只蚂蚁和一棵胡杨的出现将我们拯救

我在老虎的身边写诗 

我在老虎的身边写诗

在它声如巨雷的咆哮和酣睡里

我写下一首首情诗

有时候要越过它锋锐的牙齿

摘取塔克拉玛干的一株红柳

我还偷偷地摸过它的胡须

拍打过它的屁股

头枕塔里木河,在它华丽

如星图的皮毛下入睡

有时候我要屏住呼吸

及时地藏起我的笔

当它眼睛里的深潭涌起巨浪

十万里戈壁漫过火红的舌头

我要拿来天山的冰雪

给它降温。在它巨大的阴影里

种下一棵苹果树

刊于《西部》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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