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文本 | 支禄:半个月亮(外二篇)(散文)
作者:支禄  来源:西部杂志社  发布日期:2022-04-14

作者简介 

支禄,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吐鲁番市诗词协会主席。已在《诗刊》《西部》《飞天》《星星》《草原》《诗选刊》《诗潮》《诗江南》《西藏文学》《山东文学》《鸭绿江》《延河》《西北军事文学》等国内、外百余种刊物发表诗歌、散文等千余首(篇)。出版《点灯 点灯》《风拍大西北》《九朵云》等。

走出篱沙庄园,不知道戈壁风已经把半个月亮挂在头顶。

竟然到了午夜。

月笼轻纱,银辉遍洒。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再高一点点就可拿下头顶的半个月亮作镰刀,大面积收割虫子挣死扒命的叫声。过不了几天,又一年虫鸣声火焰样割完了,大地空空荡荡。雪,就铺天盖地而来。醉意朦胧里,看到库木塔格沙山如一匹马,在永恒的奔跑中,给大地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

不远处,两眼清凌凌的泉水在神秘地涌动。鱼鳞一样密密地过去,又密密地跑了过来。一地蓬勃的芦苇环绕在泉边上,左看右看,像鄯善姑娘的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坐在沙山脚下正数着颗颗璀璨的星星,深情地瞩望天上的半个月亮。微风吹来,长长的睫毛开始轻轻摆动,两眼泉水一定是漫花儿的好手:“天山旱了水清了,水里着的鱼娃儿不见了,尕妹妹才给实心了,心里着疙瘩散了……”

隐秘的尘世,许多人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看叶子随秋风西去,落花随流水而飞!鹰,背负苍凉,在长空不停地蹀躞!一次告别,背负梦想,仗剑天涯,独行风雨!一群羊准备翻沙山而去,爬到高高的山顶,瞩望远方的家园,忽然从山口过来的一阵风吹成了天上的朵朵白云……这些都可以成为醉酒的理由。平时滴酒不沾的一个人,看到天空的半个月亮,一碗又一碗,一只酒老虎直到喝得烂醉如泥。

纵有“力拔山兮气盖世”,今夜恐怕喝不圆天空的半个月亮。

一滴又一滴酒的重量让我不停地下沉。

在半个月亮的光芒下,看到自己沙子样沉到了一杯酒的底部,那里还盛放着鄯善风起云涌的故事。

一千多年前,班勇挎刀迎风而立,不知不觉刀让风吹出鞘后,像半个月亮晃来荡去。在半个月亮下,想起关宠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仰天长啸:“大丈夫马革裹尸,也属平常,自来到西域,就没想着回去”留下了“纵使英魂留鄯善,常思英雄泪满襟”的千古一叹。大唐诗人岑参赶往赤亭,看到天空的半个月亮后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背在后边,皓月照着千万里关山,心里涌起无数诗情。月色里,明朝诗人陈诚提着酒在街巷晃来荡去,大声吟诵:“楚水秦川过几重,柳中城里遇春风。花凝红杏胭脂浅,酒压葡萄琥珀浓……”中国飞天第一人杨利伟的第一次起飞就在鄯善,后来,从大地腾飞而起直上云霄,终于圆了一代中国人的飞天梦……

鄯善,一个给梦想加油的地方。

在半个月亮的朗照下,那另一半,是让岁月慢慢埋掉,还是让大风吹往雪山?是让点点黄沙磨去,还是被云中的雷鸣闪电切割?

月光如水,牵白马而来,哒哒蹄声,正好回故乡。

今日八月初九,距离八月十五也没几天了!记得小时候,公社连年组织的“会战”“工程”很多,时间紧、任务重。父亲是复员军人,荣立过三等功,年轻力壮,就要打头阵、挑大梁。连着几年,父亲在几百里远的马衔山采石,说用来修公路。炸石头的活儿,一块块青面獠牙的石头就是一只只吊睛白额虎,一不小心从空中扑过来就让脑袋搬家,可这个九死一生的活儿却被乐观的父亲说成天天都能听到鞭炮响!说完,父亲仰头哈哈大笑。年幼不懂事的我使劲拽着父亲的衣襟,央求带我去工地上听听炮响,乐上一乐!

那几年,远方传来轰隆声,不管是山头上打雷闪电,还是开山炸石,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响声,一旦传到母亲的耳朵里,母亲脸色突变,赶紧放下手上的活计,用手在衣襟上边揩边飞快地跨出大门。母亲虽然是小脚,但是听到轰隆声跨大门槛却飞快。

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高高的场墙上仰望远方,远方天低、云起云落,鹰,在天空打了一个漩涡,又匆匆飞往辽远的大北方。更多的时候压根儿不清楚惊天动地的响声到底来自何方?过路人劝:“回去吧!”母亲说瞅一眼提在嗓门的心才能放下来。好几个八月十五,父亲没回。母亲念叨说:“咱家的月亮不能圆了!”

天空的月亮月月十五明晃晃亮晃晃地挂在堂屋上头。

人,一辈子,心里的月亮那么难圆?

后来,我们姊妹几个长大了,一个个溜进了城里。二○○五年,我也离开了黄土塬来到新疆。父母与辛苦了一辈子的黄土难割难舍,千说万讲无法走出巴掌大的黄土塬。从此,父母亲蜗居古老的村庄,心里忍受半个月亮的思痛。

在苦苦地等待中,父母亲两鬓熬出大雪纷飞,最终熬成两堆黄土,蹲在山洼里,远远地看上去,像两个人坐在大地上,等待心里的月圆呢。

天下黄土可埋人,但埋不了天上的半个月亮。

黄土之下,心上的月儿到底何时圆呢?

 酒  神

在风燃烧的鄯善,一脚踏进酒窖,凉爽了许多,等后脚收进来,整个身子凉快得都不知说什么好呢!

酒窖真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

左看看,右瞧瞧,借着幽暗的灯光,发现不知哪位大师,耗费心血把酒神一笔一笔安顿在墙壁上,照看一桶一桶的酒。

行走酒庄,酒神无处不在。禁不住问:“酒神,怕不怕热呢?”酒神在的地方,人类规矩了不少,不再高声破嗓谈论鸡毛蒜皮的事情。在神的面前,人类谨慎了不少。

在酒窖穿来绕去,时不时地与酒神打个照面,一个个活在陡直的墙壁上,一尊独立,二三飞舞,五六成群,或微笑或凝目或深思。有的手捧花枝,永远绚烂;有的款款起舞,一个舞姿已是千年;有的襟飘带舞,一直在飞翔,一飞也是千年。神如果脚下踩着鱼背,送来年年有余;坐在鸟背上,送来吉祥如意;手捧朵朵鲜花,送来花好月圆……看久了,像是会从画中走下来。对于神来说,或许习惯于这种陡直的生活,或者,陡直的生活让它们更像神。

一窖一窖的酒桶,让它们照看,十年,百年,三千年没有一点闪失!

看面容,神在漆黑漆黑的洞窟里应过得坦坦荡荡,谁也没有听到过抱怨命运的不公,或者抱头大哭。他看上去永远微笑,或大睁着眼睛,长长的襟带随风飘扬,风,再稍稍鼓一口劲,就离开人间了。

一朵云从酒窖升起,去了天上,酒神该汇报酿酒的事儿,从天边回来,事情应该办妥,又掌管起酒庄的酒事。天上人间,酒神来去自由,风沙无阻。一条冥冥中的天路仅供他们穿行,那一路上弥漫的浓浓酒香,醉了人间万物。

留恋在一眼又一眼洞窟,不知从哪里钻进来了一股风。

风起,酒香更浓了,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

心一惊,我便加快了脚步,突然看到一个神眼睛动了一下,我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眼皮子一闪,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神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个五十岁的人连自己的事情都已办不好了,你说怎能办好神嘱咐的天下大事呢?

午夜,酒庄眨了一下眼睛的神,竟然来梦中找我,搬来酒桶,提着勺子,要和我喝上一杯。按照令箭投壶的方式和我比赛喝酒,这是一种古老的比赛喝酒的方式,投的过程我总是赢,神总是输,有时输得不像个神的样子!

猛然,我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喝酒。不知家里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一瓶酒,用剪刀石头布,不知为什么,我飞快地出剪刀,父亲伸出的总是布,我出石头,父亲不紧不慢就是剪刀……父亲大声地说:“再不赢,就是想喝也成了舔一舔瓶底子了!”

最终,父亲一拳没赢。

没赢的秘密,藏在一桶五千里的酒里。

喝着喝着,神向我打听一些人的过去,比如,村上的谢天羽、刘振邦、李大白等等,这些活着的时候就被叫酒鬼的人,一个个在时间的另一面,老牛一样,一头扎进酒缸连头都不抬一下。一喝醉就云朵一样长长地躺在天空,让风推来推去。偶尔,在头顶停一下,看着人间,滴一两点泪。尘世就说:下雨了。等我们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又匆匆离开。

“喝不醉有啥意思呢!一心一意往酒缸里钻。”

也许,聊的有点投机,竟然,神忘记天已大亮,已无法回到酒窖。必须等到太阳落山。细细一想: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神喝得披头散发,连路边的一棵草都会笑话的。自己就委屈一下,小巧玲珑地藏在一个烟灰缸的下边。

服务员进来打扫卫生,略带猜疑地看了烟灰缸半天,也并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此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离开酒庄后,神还来梦中找过我几次。葡萄熟透了,大地上,一波一波的甜蜜,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葡萄味!

又一年酿酒的大好时光。

五棵树

柳中故城有五棵树,枝叶并不茂盛,一棵棵活得很攒劲。

走近,顺手把枝条稍稍扳过来,感觉根根和铁条并没什么两样。一不小心猛地松开,空中传来“啪”的一声,弹得流云乱溅。

五棵树,矮矮地钻在一起,十年前我来是这个样子,五年前来是这个样子,今儿个来还是这个样子。与五棵树相比,故城的墙尤其显得高大、森严,城墙之下,五棵树像是鬼迷心窍不想往大里长得一样:太快了,就容易消失。当然,心里这样想想可以的,最好不要说出口。在骆驼刺、狗尾巴草看来是吊儿郎当,是个天大的笑话,生命赐予每棵树有戳破天空的理想,不长大,就不像一棵树的样子。

一棵草怎能知道一棵树的雄心勃勃呢?五棵树像是很难活成别人想要的那种样子了。

对五棵树来说,既然生命中选择了另一场出发,就早已看淡了天上的流云,一场又一场的风沙里,还把树大招风树小也招风玩得滚瓜烂熟!对狼烟四起更是不屑一顾,而更喜欢追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逍遥!

此刻,看着在风中摇头晃脑的五棵树,我猛然想起一件事:

有一年,我从乌鲁木齐乘飞机去三亚。在飞机上无意间翻到一本杂志,上边一篇文章写一个人在故乡种了一棵树,然后,从故乡出发,满世界行走。这棵树风来雨去漫长地等待。这人去世的那年,那树不知什么原因枝枝叶叶跟着死去。

千说万讲,树是有灵性的。

村上,李天龙活着的时候在山坡上种了好多树,四十岁跟着儿子去了银川。有一年,一坡的树半坡没长出叶子,活着的几棵也萎靡不振,说跌倒就跌倒的样子。放羊的七爷望着一坡快要死去的树,说李天龙没爬过冬。后来,果真传来李天龙去世的消息。七婶从静宁出嫁到黄土塬上的第三年,从静宁千辛万苦移来了一棵核桃树。后来,长得枝繁叶茂,年年秋天都结满核桃,七婶分给左邻右舍的娃娃。七婶不到四十去世了。来年那棵核桃树一下灰飞烟灭的样子。好几年过后,才气喘吁吁地泛出了几片新叶子。

想起这些,看着五棵树,心里茫茫然的。

五棵树心怀一个天大的秘密,就是想等来远走他乡的人!树,心里就是想让风一点一点吹成沙子,在某个月黑风急的夜晚魂魄定会悄然而至!如果没有五棵树,来了,空荡荡,心里何等苍凉。故城,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来说已是入血入骨,而从这里出发的人来说,老祖宗早就苦口婆心地说:走了千里万里,最终,剩下一把骨头还是回来好。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等待。

空空荡荡的故城,等待的使命就落在了五棵树的肩上。

风沙来的时候,五棵树就像五个亲兄弟,伸出胳膊紧紧地抱在一起,风沙一紧,就低下头,等风沙一走,浑身上下窟窿眼眼的,像锥子刺了一遍,留下蚂蚁一样的黑点点。抖动一下,沙子落了一尺厚,也算是互相之间打了个招呼。更大风沙来时,四周高大的城墙快要吹倒的样子,五棵树的骨头咯吧咯吧响呢!骨头快要让风吹断的样子,趴下了又起来了,起来了又趴下了,满脸的灰色像一口气说上不来就上不来的样子!倔强的样子,绝对不像五棵树,倒像五疙瘩铁。一阵子雷电来了,打得冒烟冒火呢!原来真的就是五疙瘩铁。

五棵树坚决否定,树就是树,怎么能是铁呢!

这,难道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天高月明的夜晚,正适合回乡,五棵树心急火燎地爬上城墙,吼上一两嗓子,吼得天上空空荡荡,有时也吼来几朵云落在自己身边,掏心掏肺说上几句话!再亲热云也不能和树久久待在一起,毕竟云有云的事情啊!云,百事缠身,也没有那个耐心等待,就仓皇出逃。

云,有时说些暖心的话!五棵树流淌出难能一见的喜悦的绿!

等待,让它们感觉活着更有意义,即使不开花结果,等待的使命远远大于开花结果这样平庸重复的生活。

有时,五棵树互相抱起来,耳语一阵儿,哭一会,心里就舒坦了不少。

梦中,前朝的黑影突然闯来,一棵棵树惊奇地张大嘴巴,黑影越墙而去。来来去去,说不定哪一天真的来了,更让他们信心满满!

五棵树的等待是有理由的,相信故城的人会回来!

做一棵有使命的树,比天更大。

刊于《西部》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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