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天下 | 丁小龙:卡夫卡与我们(节选)
作者:丁小龙  来源:西部杂志社  发布日期:2022-04-02

作者简介 

丁小龙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国内多家文学杂志,翻译并发表了包括托妮·莫里森、科尔姆·托宾、萨曼·拉什迪与珍妮特·温特森等人的中短篇作品。著有小说集《世界之夜》《岛屿手记》。曾获陕西省青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入选陕西省“百优人才”。

卡夫卡与我们(节选) 

丁小龙

一  

这不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但肯定是最后一封信。

没有称呼与问候语,也没有书信的正规格式。我已厌倦了所谓的规范。甚至连你的名字我都省略了——我害怕听到你的名字,更别说写下你的名字。K,这是你名字的缩写,也是你钟爱的文学人物——卡夫卡笔下的那个K:那个被放逐异国的K,那个被审判有罪的K,那个无法抵达城堡的K。卡夫卡是你最钟爱的作家,你也不止一次地说自己就是他笔下的K。我读过你写的关于卡夫卡的三篇文章。是的,我读过你发表的所有文章。过去,我是你所有作品的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编辑和评论者。你说你最看重的是我的看法,这让我谨慎又紧张。不能单纯去夸奖,这于你于我都是有害的。我要做的就是用最恰当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些年的磨砺让我已经适应甚至开始享受这样的角色。如今的我却丧失了这样的资格。

在给你写这封信之前,我重读了你曾经写 给我的九十六封信。都是写在纸上的信,仿佛还能触摸到你的温度。最早一封的日期是 二OO一年十月十二日,那时候我在鹿鸣中学复读,对未来更多的是恐惧,害怕再次落榜,害怕再次被推入生活的深渊。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你的信是救生筏,挽救了落水的我。那时候,你已经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的新闻学专业。你说你会在那座城市等着我,你相信我也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在收到你第一封信的那天下午,月考成绩出来了,我的总成绩排名很不理想,又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晚自习,我没法进入书本,于是拿出稿纸,把心底的委屈通通写了出来,而眼泪吧嗒掉在纸 上,开出了忧郁的花朵。两节课结束后,我写了整整七页纸的长信。写完信后,我看了看窗外,夜更深了,我的心却舒展了很多。第二天下午,我把那封长信寄给了你。那是我生平写的第一封信。自此之后,我时不时会收到你的信,你在信中向我描述你的日常生活,你的见闻所思,以及你对我学习上的关注和鼓励。而我呢,每次乱了手脚时就会给你写信。给你写信,仿佛是与另外一个我深谈。每次谈论后, 我都会获得短暂却深沉的宁静。你在那里,我什么也不怕。在暗无天日的那一年,你的存在是我的一束微光。那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觉察到,我往后的人生将与你紧密相连,尽管你在信里没有提到过一次爱或者喜欢,但你写给我的每一个字,都是关于爱的暗喻。庆幸的是,将近一年的煎熬后,我考上了本省的另外 一所一本院校。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上午, 我第一时间告诉了你。你说,你终于解放了。我说,我此刻特别想见到你。那天下午,你坐着大巴车来到了县城。我们说了很多的话,又 一起看了新上映的电影。电影快要结束时,你拉住了我的手,亲吻了我的脸。至今,我都记得当时心跳加速的感觉。那个暑假,你前后来县城找过我七次。那时候的夏天好漫长,那时候的分别好痛苦,但至少会有下一次的约定。

如今,我们已经没有了下一次的约定。如今的我,活在了往事的牢房里,想要走出去却找不到打开牢门的钥匙。你,带走了那把钥匙。

 

我昨晚又梦见你了。在你离开后的这些日子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梦见你以更空无的方式占据了我的心。在梦里,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我不愿意从梦中醒来—— 梦比现实更接近现实。要是没了梦的保护,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没有了你的世界。只有在记忆的王国里,我才能更清楚地看见你。

那是最煎熬的高三时光,你是班上的尖子生,而我的成绩只处于中等水平。第一次月考结束后,你是全班第二名,而我是全班第三十九名。班主任让班长把名次表贴在了黑板的左侧,如同监视器那样凝视并训斥着在场的每个人。班主任把我们都请了出去,然后按照名 次给我们重新安排座位。我早已适应了这样的规则,而中等生的角色或许最适合我。班主任第二个喊的便是你的名字。令我吃惊的是, 你选择和我做同桌。当你喊我的名字时,我有点恍惚失神,因为之前和你并没有什么交流。不过,我还是跟着你走进了教室。你让我替我们选座位,于是我选了第二组第二排,这也是我心头上的黄金位置。你坐外,我坐里。那个下午,便是我们同桌生涯的开始。

刚开始的几天,我们并没有多少话可说。转折点是某个早自习,你突然递了张纸条给我,问我能否借十块钱给你,说你出门有点赶, 忘记带钱包了。我点了点头,从包里掏出十块钱,在桌子下递给了你。碰到了你的手后,我的脸就红了,不敢直视你的眼睛。早自习结束后,你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食堂买早餐。我犹豫了会儿,点了点头。路上,你问我为啥不和你说话,是不是后悔和你做同桌了。我被你的想法逗笑了,说,你是优等生,估计和我们这些差生也没啥可说的。你愣了半晌,说,你英语那 么好,数学稍微提一下,成绩肯定会有大提升。我说,哎,我就是不开数学这一窍,不知道咋提高。你笑了笑,说,以后就包在我身上 了。原本以为只是句玩笑话,没想到你却将其视为誓言。每当我数学遇到了困难,你总会耐心地帮我答疑解惑。有一次,你甚至把自己的数学笔记本给了我,面带神秘地笑道,这是我的《葵花宝典》,可从来没有借给别人哦。我笑道,我才不稀罕呢,我又不想当东方不败。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打开了你的笔记本,那里是每一个章节的思维导图与解题秘诀。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略微弄清楚了笔记本上的内容, 自己也准备了个笔记本,不管懂不懂,把你上 面的内容先抄录一遍。在你的指导下,我慢慢地体味到了数学的精妙。第三次月考,我的数学成绩终于过了及格线,班级的排名向前进了七八名。为了庆祝这一历史时刻,我特意请你去外面吃饭,并让你自己选餐馆。你选了水盆羊肉,并说是你的至爱。那是我第一次和你在外面吃饭,我们聊了些各自的烦心事。离开的时候,你已经提前结了账。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顿饭顶得上你三天的伙食费。

也许你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了你的存在,我的高三生涯才没有想象中那么煎熬。日子像书页那样哗啦啦地翻过,大部分被忘记了,留下的已经在心里长出了青苔。有一次晚饭后,我们一起去操场散步,这已成为生活的日 常习惯,甚至说是某种仪式。我突然问你为啥 当时要选我做同桌。你说,我说出来,你可不 许恼我。我笑了笑,点了点头。你想了半晌后说,因为你在我眼里最特别,甚至有些神秘。我笑了笑,让你继续说下去。你压低了声音说,还有,你是咱班最好看的女生。我故作 镇定地说,哦,原来是因为我的长相啊,我突然什么都懂了。你看起来有些慌乱,补充道,不只是因为长相啦,你看了那么多文学书,又懂音乐和电影,而我在这些方面简直就是白痴。我说,这些都是闲事,不顶用啊,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成绩。你说,除了学习,我啥都不懂,你以后要带带我。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离开操场前,夜色更浓了,你试探性地拉了拉我的手,我也没有在微光处闪躲。

那次拉手,是我们关系的转折点。我们都没有挑明,但都明白我们已不是简单的同学关系了。在那个昏暗压抑的氛围里,我们不能显出任何异常,否则会成为同学们眼中的异类。那道分界线,我们已经看见了,但从不敢跨越, 只能待在那应许之地。不过还是有同学看出了端倪,他们在背后议论着你我之间的关系,我们从来不去承认什么,只是将其视为对各自的精神考验。有一次我因为来月经而精力溃散,趴在桌子上试图恢复元气,语文老师却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点了我的名字,让我回答问题。我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语文老师说,你坐在那么好的位置,还不是因为沾了李凯的光,都这个节骨眼了上课还分神。她顿了顿, 又补充道,赶紧坐下吧,不要挡住了后面同学 的视线。我坐回座位,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甚至听见了心破碎的声音。我没有解释,因为自尊和恐惧同时拉住了我。我坐下后,你在桌子下拉住了我的手,那份暖意融化了我心中的冰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法忘记那天上午教室外的皑皑白雪。

依旧记得带你第一次去网吧上网的场景。那是高三上半学期最后一个周末的上午, 你说自己厌倦了学习,甚至厌倦了生活,不知 道该如何来发泄心中的郁闷。我领着你去了 网吧。那时候县城刚刚兴起了网吧,而我们都 是偷偷去上网,生怕被老师和家长抓个现行。你刚开始有点犹豫,我执意要带你去那里见见 世面。到了那家名为“星辰”的网吧后,我给咱俩一人办了一张上网卡,随后上了二楼,坐在了一起。那时候的你,对网络一无所知,看到电脑屏幕打开后,竟然下意识地向后闪躲。你的笨拙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因为之前都是你在指导我如何解决恐怖的数学题。随后,我手把手教你如何上网,如何听音乐,如何看电影,并且帮你注册了QQ和新浪博客。你的 QQ昵称也是我帮你取的,就是一个简单的大 写字母“K”。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从未更改过网名,而这也似乎成为一种关于命运的神谕。那天下午,我们在网吧玩了整整四个小时。从网吧出来后,你悄悄地对我说,这是咱俩的秘密,可不要告诉任何人啊。我点了点头。此后,我们时不时会去网络上漫游,你也把自己的某些心事写在了博客上,我或许是那些文字的唯一读者。也许你并不知道,那时候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谈论了很多事情,但从未谈论我们的关系——我们不仅仅是同桌、同学或者朋友,但也不是所谓的恋人。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这段未被命名的关系保护了我, 是我在寒天中的暖炉。

也许你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是嫉妒你的,偶尔甚至是嫉恨——那些看起来如此艰难的 数学题,你总能轻而易举就找到解题思路,而我常常如临大敌,不知所措,甚至是无路可逃。面对你的自信,我的自卑又深了一层,是 一种深刻又无言的自卑。有一次,你给我讲一道函数题时,言语中有些许不耐烦。讲完后,你问我听懂了没有,我点了点头。你让我把这道题给你讲一遍,我说,我都说了我听懂了。也许你没有领会到我的意思,又说,只有你讲清楚了,我才能确信你听懂了。我吼道,我懂不懂不关你事。你愣住了,随后不再说话,开始做眼前的题。接下来的三天,我们没有说一 句话,而那也是我高三那年最煎熬的日子。我感到自己被推到了悬崖边上,身后就是蓝色的海。我想要和你说话,又放不下可笑的自尊。晚自习时,你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我们不要再冷战了吧,之前都是我的错。我在纸条上写道:你没错,是我的错。我们相视一笑,心中的疙瘩化解了。那天晚自习后,我们在操场 上走了三圈路。离别时,你亲吻了我的脸。那是你第一次亲吻我,我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月亮 和当时的心悸。

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天在逼近,我的心却愈发平和安静。在你的帮助下,我的数学有了很大的起色,模考成绩基本在一百分左右,甚至还上过一百二十分。按照学校的排名,上个 一本院校应该不成问题,我也向父母许诺可以考上重点大学。那时候的你却稍显慌乱,虽然 总成绩始终在年级前五名,但想要考上北大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临考前一晚,我睡得格外深沉,你却失眠了大半夜。那梦幻般的两天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就是估分。我报考了本省的一所师范大学,你则报了本省的另外一所 重点大学。分开后,我们相约九月在省会城市见面。造化弄人的是,我的作文由于写偏题而拿到了很低的分数,导致总分没有过一本线, 而二本院校里,我只报考了北京的一所热门高校,最后也没有被录取。在得知消息的那个上 午,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瘫软在床上,眼里是海,却没了泪。从房间走出来后,我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一身皮囊。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你考上了那所重点大学。我一直没有接到你的电话。也许你不知道,那个暑假我一直等待着你的电话。直到某一天,我才突然明白你我已经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迎接你的是确信的光明世界,迎接我的是未知的黑暗王国。选择忘记 077WEST 你,是我选择重新开始的重要理由。

多年后的某个下午,当我们重新相聚,谈起了那段你消失的日子。你说你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觉得对不起家人,对不起自己,觉得世界都没了光。因此,你选择和真实世界断了联系,时不时会去镇上的网吧打游戏或者看电影,把自己的心事交给虚幻。直到走进大学后,你才慢慢地与自己所谓的失败和解。于 是,你拿起了手中的笔,给远在县城补习的我 写了第一封信。

此刻,当黑暗快要淹没我的时候,我想到 了我们当年的同桌时光,想到了曾经一起去网吧偷偷上网的岁月。于是,我打开了很久未登陆的 QQ,找到了那个 K,也就是当年的那个你。我们上次的对话记录还保留在七年前,是嘱托彼此照顾好自己。我点开了那个再也无法亮起的头像,却发现你早已更换了自己的个性签名,是卡夫卡的名言:每一件真正的艺术品都是文献和见证。

卡夫卡是你最迷恋的作家,家里书架上最 显眼的位置摆着卡夫卡的全集和相片。你曾经不止一次告诉我,卡夫卡是让你与你的心最亲近的作家,他所写的就是你的生活和你的想法。有一次,你甚至告诉我你正在写一部卡夫卡式的作品。我问你什么是卡夫卡式。你说你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就是卡夫卡式。此刻, 我打开你的笔记本电脑,一个文件夹接着一个 文件夹搜索,最后在 E 盘里找到了一个名为 “K”的文件夹。打开文件夹中唯一的文档后, 发现里面只有一行字——K 每天晚上都要去地下室,那里有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我又搜索了其他文档,并没有更多的发现。我确信,那句话便是你卡夫卡式作品的开头。到底是什么秘密呢?你把这个谜题留给了我。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请你告诉我 K 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请你告诉我那个地下室到底在何处,因为我已经无法承受失去了你这个事实。我也需要一个可以庇护我的地下室。

......

全文请阅《西部》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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