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 新征程 | 谢枚琼:从河流抵达河流
作者:谢枚琼  来源:西部杂志社  发布日期:2022-03-28

作者简介 

谢枚琼,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湘潭市作家协会主席。有作品在《人民日报》《文艺报》《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西部》《延河》等刊物发表、获奖,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散文集《走近秋水》《忧郁的猫》《向阳的山坡》《一路霜晨》《彼岸的林子》、长篇小说《生命线》。现供职于湘潭市税务局。

从河流抵达河流 

谢枚琼

 

我人生的版图上流淌着两条河流,和我唇齿相依,让我神萦魂牵。她们像丰盈我生命的两条脉搏,二者缺一不可,我不敢说她们有“长江的品格”“黄河的气魄”,但任何时候我都不能、也无法以任何方式与她们割裂开来,否则,那无异于把自己的幸福指数当韭菜一般生生地掐掉了一大截。是的,我因为拥有了这两条河流,也常常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张丰富的人生版图。换句话说,我觉得自己的幸福感来自河流。譬如现在,我就很想站在岸边,面对河流,大声地喊出一句话:“我是拥有两条河流的人!”不知道河流听了我这句话会有怎样的感触,我还是会看见一河的波光粼粼,水声潺潺远去;还是会看见从对岸青山的倒影里飞腾而出两只白色的鹭鸟,直上云天。 

第一条河流叫涟水河,这是我人生的根系、原乡的标记。涟水河为湘江中游一大支流,源于观音山,自西向东入湘江。作为一条母亲河,她一如众多文学作品里所描述的那般,给予了她的子民太多太多丰实无私的馈赠。那一条清澈悠长的河,承载着我青葱时代美好的回忆,也伴随着我最初的成长。及至到了湘乡县城读书,我始知,在涟水河边有座涟滨书院,一个叫曾国藩的旷世大才曾在这里求学。涟水河畔还有一座东山书院,由清朝封疆大吏、新疆首任巡抚刘锦棠首倡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毛泽东即在此开始了他伟大的人生航程。这是怎样一条河流啊,仿若璀璨的银河星汉,三国蜀相蒋琬、元代文豪冯子振、湘军统帅曾国藩、力平新疆叛乱的“飞将军”刘锦棠,一代战将黄公略、陈赓、谭政……一颗颗耀眼的星光在涟水河的上空闪烁。 

千百年来涟水河就那么静静地从村前穿过,逝者如斯,而生生不息的是涟河水孕育的生命,仿佛一丛丛葳蕤萋萋的水草,她滋养的日子,好像一茬茬生长的庄稼。她的传奇弯过九曲十八坡,在歌谣里飘荡,“三妹子越唱越开心,敢唱敢爱不怕人咧,三哥哥好比那诸葛亮,不怕曹操的百万兵。”“三妹子越唱越开心,唱起歌来亮堂堂,三哥哥好比那关云长,千里单骑送嫂娘。”逶迤秀丽的涟水河畔,朴实而彪悍的民风在两岸涤荡…… 

穿行在我人生沃土上的另一条河流,叫汨罗江。 

 

从一条河流出发,抵达另一条河流。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二十出头,青涩而懵懂的年龄。 

那年六月底,我从税务学校毕业了。工作的分配,于我只是被动接受的事情。一个从涟水河边小山村走出来的乡里伢子,能拥有一份固定而正式的、衣食无忧且旱涝保收的工作,已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了。用母亲的话说,不管到哪里,能走出白鹭湾就行。村子里人多耕地少,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早被那样的日子折磨怕了,尽管家里拮据,她和父亲还是咬紧牙关,节衣缩食地供我读书,父母深知,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走出白鹭湾的唯一途径。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挨母亲的打,即是因为我上初二时不想读书了,母亲大发雷霆,像一只暴怒的母狮,从屋后斫下细细的楠竹枝条,去了竹叶,缚成一把,不由分说把我摁住,往我屁股上、腿肚子上狠抽。当然,碎竹枝条打不坏人的,只伤及皮肉,无碍筋骨,但被抽在身上的那种滋味不好受。我喊娘喊爹大哭不止,母亲边抽边骂:“不争气的家伙,喊爷爷喊奶奶都没得用。”我赶紧哭泣着答应:“我要读书,我要上学……”母亲这才气咻咻地扔掉竹条。 

一张薄薄的纸把我派遣到汨罗。汨罗在哪里?有多远?我对汨罗没有任何感性认识,除了从课本上知道一个叫屈原的诗人是在汨罗江投江的。汨罗肯定就在汨罗江那里了。家里人中只有年近八旬的爷爷去过汨罗,他咂巴着嘴巴说:“那里的谷酒好呷。”爷爷也只是在他年轻时去过,去汨罗买鱼仔(也就是鱼苗)回乡,爷爷是方圆十里养鱼的能人。挑着一担装满水的特制的木鱼盆,里面是星星点点般活泼的鱼苗,爷爷是轿夫出身,中间除去歇脚打尖和给鱼仔喂食换水的时间,饶是他脚力了得,急锣急鼓的,往返徒步也得整整四天。爷爷三言两语里传递的信息告诉我,汨罗算得上鱼米之乡,有酒,有鱼,兼而离家远着哩。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漂流,那么,我的旅程就从一条河流出发。 

 

父亲送我去汨罗上班,父子俩冒着炎夏酷暑,肩扛手提,携带着我的行李,如被窝凉席及衣服鞋子等日常生活用品。通知报到时间是七月初,我推迟了一个多月才去。汨罗市税务局人事部门一领导对我说,别的人早就上班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嗫嚅着回答:“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工作,怎么不来啊?我是在家里帮着搞完‘双抢’才来的。”怕他不相信,我特地伸出胳膊来,晒得黑黝黝的皮肤足为明证。从那以后我彻底告别了“双抢”,“双抢”的记忆却是深刻的,其中的辛苦得用脱几层皮来形容。 

我被分配在白水税务所,那是一个乡镇所。在局里招待所碰到了一个同一批分配的,从他那里得知,我们这次共有四个大中专毕业生,只有我分下去了,其他三个都留在城区所或者局机关。失落一闪即过,我心中还是被兴奋的憧憬充斥得满满的。父亲想得更宽心,他说,反正你就是乡里伢子,到乡里去还适应些。 

人事股王副股长亲自送我去白水上班,他是个实诚而热心的人。记得我和父亲从长沙乘坐绿皮火车一路咣当咣当抵达汨罗时,已是周日上午九点多。王股长在家里给我们下面做早餐,碗底还都给埋了一个煎得黄澄澄香喷喷的荷包蛋。现在他又抢过我那个最大的包袱背在肩上,陪同我们到汽车站搭车。 

汽车出城不远即开上了一条黄土飞扬的乡村公路,颠簸了个把钟头后到达白水。镇子不大,远没有我读高中时所在的棋梓镇那般繁华。中心地段不过是一条十字街道。所长姓李,矮矮胖胖的身材,一见面就粗着嗓门道,原来看我的名字以为是个女的,他还不想要哩。后来我才知道,在乡镇收税的女税务人员极少,下乡收税时,常常弄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女人不愿意去。其时,税务这个职业在社会上的确不怎么受人待见。印象中小时候村里每到杀过年猪时,乡里就会下来收税的,穿着灰布制服,夹着个票夹子挨家挨户地上门来,二话不说,按头开票收税。瞅着他们的背影,村里人背地里就一脸鄙夷地啐道:“税狗子。”没想到而今我也成了乡邻们口里的“税狗子”。说实话,那时候我对于自己的人生无所谓规划,对于从事什么职业也无从选择,我填写高考志愿和报考专业时,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纯粹就是没有经过慎重思量的,好像除了考试,其他事都与自己无关。考完了填完了,就万事大吉了。 

在汨罗这个叫“白水”的镇子,我的人生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 

一切似乎都在不经意间,我一脚就踏上了汨罗江五千五百余平方公里的广阔流域。 

我所在的白水镇地处汨罗市西南部,因一条小河白水江流经全域而得名。在汨罗这片土地上,有着发达的水系,起眼处,河渠沟溪纵横交错,如在大地上四下里蔓延的根。汩汩的流水,交织成一张润泽着土地和生灵的网。不少的地名都和水有关,譬如沙溪、白塘、三江、玉池、罗江等等,我至今耳熟能详。 

 

初至白水,我有一个感受,自己就像一滴水,被谁随手一甩,只得孤零零地晃荡。我的性格到底是偏内向的,小时候和陌生人说话也会莫名地脸红,内心里总有些摁下去又浮起来的自卑感。在白水,我举目无亲,没有一个同学或朋友,当地的方言听得一知半解,而自己又怯于开口。一次偶然,听到食堂师傅任爹向所长抱怨道:“何得了啰,来了咯样个伢子。”我知道他是在抱怨我说一口湘乡话难懂。俗话说:“长沙里手湘潭僄,湘乡嗯啊做牛叫。”湘乡话向来以古老难懂著称。所里,只有我和他长驻,他是老单身一个,我是小光棍一条,两人周末也厮守在所里。其他人大都有家有室,或者住在所里,或者安在汨罗城里。我和任爹不可避免地要多打交道了。我听了任爹的抱怨,脸上感到一阵燥热,心里暗骂自己嘴拙。 

一到周末,同事们如候鸟一般纷纷飞回家去,或者走亲访友,个个脸上都是放松的表情,而我只能在空空荡荡的所里呆若木鸡,那种心尖子上的滋味难以言说,浑身不得劲,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和我一同来所上班的还有小董,他是退伍安置的,年纪比我小点,个子不高,一张娃娃脸,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我笑他当兵时只怕还没枪高呢,怎么还敢去云南边防从军。他不否认,说他娘送他上队伍那天,看到他背上背包就寻不见脑袋了,还追着他哭了好长一段路哩。部队上养成的习惯,他很勤快,也闲不住,每天大清早就起来了,拿了个竹扫把在所里的坪地上一阵猛扫。我和他住一个套间。说是套间,其实就是两间相通的卧室,也无洗涮间。他一起床,我就不得安生。所长年终总结会上讲,小谢要学小董的部队作风,懒懒散散不行的,小董呢则要学小谢爱看书的习惯,不学业务也是不行的。这算是比较客观的评价了。年底,我俩都被评为了“工会积极分子”,这是我参加工作后获得的第一个荣誉。 

小董家在李家塅税务所,我俩熟悉了以后,小董经常周末邀请我去他家。他有辆摩托车,一天到晚不歇脚,任爹拿他脑壳痛,常常得在深更半夜起来给他开大门,后来干脆让他自己去配了把钥匙。他爸爸是李家塅税务所的所长,瘦高的个子,一脸严肃,没几句话讲。小董长得随娘。我叫他妈“陈姨”,陈姨开朗热情,说话声音脆响,饭菜做得可口。陈姨的手艺让我品尝到了本地菜的美味。那道泥鳅钻豆腐的菜,回想起来依然齿颊留香。清水养净了几天的活泥鳅放在一大块嫩豆腐里,加入姜蒜等佐料文火慢炖,逐渐上升的温度中,泥鳅耐不住一通乱钻,把自身的那种鲜香完全释放,缀上葱花,汤的滋味真是美极了。我后来回家曾让母亲做过这道菜,终究没有陈姨做的那个火候。 

任爹是临时工,五十出头,身上收拾得利索,做事也利索。他在院子里整理出一个小小的菜园子,莳弄得可用“五彩缤纷”来形容,四季里都种有蔬菜,长势喜人,因而所里食堂自供有余。他还会把吃不完的做成各色坛子菜,什么萝卜条、白辣椒、酸豆角之类,都是开胃下饭的好东西。他不只菜种得好,炒得好,心也细,看出我平常生活上有些稀里糊涂的,换下来的衣服泡上两三天不洗,他就不声不响地给我洗干净晾干,叠得齐崭崭的给我送来,该换洗床单了,他就不由分说把我脏了的床单扯下来,用米汤水浆洗好。我过意不去,他就用粗声粗气的口吻“训斥”我:“你少啰里啰唆的,年轻人一门心思把工作搞好就了不得了。”口气听起来是那么熟悉、亲切。 

任爹爱喝一口,经常晚上把我喊到他房子里,从柜子里搬出个玻璃酒坛来,倒出两杯,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或一小碟辣椒萝卜条什么的,要我陪他喝。酒是谷酒,是爷爷咂巴着嘴说的那种好呷的谷酒,一揭开坛子盖,满屋子都香了。我没酒量,谷酒比家乡的米酒劲道大多了,一口下去脸红得像关公。任爹逼着我喝,说酒是呷出来的,醉两次就好了,可惜我后来醉过不止两次,却仍然没呷出来,以后干脆不沾酒了。年底,我回家过春节时,特意托小董给我从乡下买回来一桶二十斤的谷酒,辗转了火车、汽车、机帆船,带给爷爷享用,爷爷把鼻子凑近杯子,眯了眼,不动声色地闻了闻,老脸上绽开了花,连连说:“香,香,就是这味道,几十年没呷过了哩。” 

较之谷酒,我更喜欢的是任爹泡的姜盐豆子芝麻茶。大凡汨罗人家都备有一套泡茶的工具。任爹搬出那套泡茶的家什,有条不紊地忙开了。 

泡姜盐豆子芝麻茶有一套精致而完整的程序。首先要准备好的事有:烧一壶滚开的水;炒熟一把豆子芝麻;擂好姜泥;洗净茶杯和一个陶罐。这些事有些烦琐,却是必不可少的,还得细心准备。我看着任爹先把茶叶、豆子、芝麻和盐放在陶罐里,倒进沸水,再把擂钵里的姜泥放进去。他熟练地摇动茶罐,让芝麻、豆子、姜、盐在茶水中均匀地转动,然后斟满两杯,一杯自己喝,一杯递给我。茶要趁热喝,看看一杯下肚了,任爹又摇动茶罐,把我的杯子加满,如此反复,一般三杯茶喝完了,我的肚皮就胀得鼓鼓的。茶里有姜的辣味、芝麻的香甜、豆子的清爽、茶叶的清香,加上淡淡的盐味,趁热喝下去,健脾开胃、益气怡神。姜盐豆子芝麻茶在民间又名“岳飞茶”,传说绍兴五年岳飞驻军汨罗江流域,与洞庭湖义军首领杨幺作战,大多数将士不服南方水土,全身虚肿乏力,当地长者携茶叶、姜、盐、豆子进营,教以调治方法。岳飞服后,顿觉心舒气顺,满口生津,即命大锅煮茶,全军共喝。几天后,全军将士痊愈,作战中一举大胜。其实,姜盐豆子芝麻茶最早载于唐代,薛能《茶诗》曰:“盐损添常戒,姜宜著更夸。”苏轼《和寄茶》说:“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可见北宋姜盐煮茶之风已经盛行。苏辙也有《煎茶诗》:“俚人茗饮无不好,盐酪椒姜夸满口。”岳飞不过是在姜盐基础上添加了黄豆、芝麻,提香和味而已。 

 

透过白茫茫的水雾,我依稀看见一颗水滴在半空里漂浮。一滴水何其渺小,渺小到可以忽略它的存在。一滴水存在的意义却是不可漠视的,代表着生命的希望,蕴含了成长的思索。水的成长方式从一开始便呈现出智慧的思考,相比于大江大海而言,一条从高山、从沼泽地、从乱石间削尖脑袋般钻出来的小溪,一眼浅流,或者一汪泉水,不就如一滴水般微不足道吗?涓涓不壅,终为江河。在平江县虹桥镇天岳村境,地处幕阜山支脉凤凰山的东麓、小地名叫“土地坳”的地方,这里是一片高山沼泽地,从这片沼泽地中流出一股清泉,正是这股在崇山峻岭间跌跌撞撞地流淌的清泉,成为汨罗江的源头。也正是无数细流的汇入,成就了汨罗江的雄阔壮大! 

我接受的第一堂职业教育课至今印象深刻。 

第一次独立征收是在窗口开票,给那些临时纳税人代开劳务、运输发票。其时开票起征点的额度为两百元,时值月底,来窗口开票者众,我是新手,有些手忙脚乱,计算税款、开票、收款,一天忙下来,头昏脑涨,待送走最后一位开票人,已过了下班时间,按规定我还得把一天的开票收入仔细核对清楚并整理汇总后存到所里库房的保险柜才算大功告成,可却发现短了款,一笔五十二元的税款不见了。连着核了三遍,依然没能找出来,我不禁脑门子冒虚汗,心想,第一次开票就出这样的岔子,自己赔钱不说,关键是领导和同事们会怎么看待我。一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第二天一大早,我终于鼓起勇气向所长说了这事。他没有责备我,略一沉吟,便让我将昨天开具的所有发票存根拿出来,一张一张地查对,发现是一张运输发票没有征税,所长一看开票人姓名,便说认得他,毛师傅,就在镇上开拖拉机送货的。我吭哧了半天道:“万一他不承认没交税,反咬一口说是我装进了自己腰包怎么办呢?”所长胸有成竹地说:“肯定是你把免税征税的弄混了,放心吧,我去找他,税一分一厘也得追回来。”他骑上单车就出门去了。下午快下班时,在我焦急的等待中他回所了,把五十二元钱交到我手上,说:“毛师傅承认是没交税,他拿到发票就找人报账去了,你等会儿记得补一张完税证给他。”霎时,一副沉重的石磨仿佛被所长以四两拨千斤的手法,从我的心头轻松地移开了,他对于追税的过程没多说一句,我却深深地记住了他说的那句话:“税,一分一厘也得追回来。” 

所里有个叫闵信托的税收代征员,白水镇闵家巷村人,干了十多年的市场税收管理,没有正式编制,相当于合同工性质的。每天,他不会比市场里每个商贩起得晚,每个摊位的税收就靠他一个人收上来。都是土生土长的白水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呐,他不知道为了那些零零碎碎几角几分的税款,挨过多少人的白眼,甚至谩骂,但他获得的待遇根本不足以养家糊口。两个小孩子的抚养以及一大堆稼穑之事,他一股脑儿撂给了堂客。我去过他家,家里几间土砖瓦房、陈旧的家具,看得出老闵的堂客显然是一个会持家的勤快人,但也免不了对他心生怨言,当着我的面就唠叨开了,数落老闵如何不顾家,不晓得去挣钱养家,性子又犟,牛都拉不回。后来,因为取消了代征员制度,老闵被辞退了。那一天他打完工作上的移交,竟然号啕大哭:“要是讲赚钱,俺的本事不会比别个差,但不晓得怎么了,就是心里头舍不得。” 

一分一厘,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如涓水溪流,凝结了千千万万纳税人的心血,凝聚着征税人千辛万苦的汗水。一条河流,让我深深地领会到了税收的内涵,使我对于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有了生动的理解,也明白了自己肩上扛着的一份责任。我深知我所能担负的责任是微不足道的,却绝对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一条河流总是不管不顾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奔跑着,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大海,抵达大海的那一瞬间,作为河流的使命才算结束。 

一条河流里流动着图腾的哲学。河流的哲学始终都在向每一脉细若游丝的小溪涓流,甚至是每一滴轻微屑小的水滴展示,并告诉它们:“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汨罗江用一种海纳百川的胸怀接受了我—— 一个顺着涟水河漂流而至的游子,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青春与张狂,接受了我的自卑与敏感,接受了我的冲动与怯懦,更接受了我的成功与失败,包括我的付出与汗水。 

书到用时方恨少,这话真说得老到。想当初,我和众多步出校门的莘莘学子怀着一样的心情,揣着在校园里学的那些知识,意气风发,殊不料,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面对那些专业性、政策性很强的业务,我浑身有劲使不上。理论与实践隔着的距离可远不是一本教材的厚度。第一次随所里抓业务的彭副所长下企业查账,是因为有人举报某乡镇企业逃税。那时候,所里所辖的四个征管片,乡镇企业比较发达,财务管理上也存在极不规范的地方,因而税收上的问题也比较突出。彭所长进得场来,就把我隆重地推向前台,他向厂长和会计介绍我是税务学校毕业的高才生。迎着厂长会计三分钦佩中掺杂了一分紧张的目光,我和副所长开始了稽查。我按书本上的东西生搬硬套,忙活了大半天,不得要领、一无所获,甚至还闹出了政策适用不准的笑话。彭所长没有责备我,及时帮我调整了检查思路,找准了稽查重点,这才勉强把自身的工作任务完成了,看着企业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补税处罚,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成就感。回所的路上,我搭乘彭所长的摩托车,闷头闷脑地坐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彭所长情知我的难堪,把车速降下来,一路慢慢地骑走,一路细心地开导我…… 

其后,我从最基础的业务学起,晚上坐在台灯下,把白天的工作进行梳理,对每一份税务检查材料和工作底稿反复琢磨,弄不清楚之处,再翻开书本对照,实在搞不懂的地方,第二天再向所里的同事请教。这样经过了近一年的磨练,我的业务工作才算是逐步走上正轨,终于可以独挡一面地开展税收检查了。用所长的话来说,进得去,也出得来了。作为一名税务员,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是情何以堪又何等尴尬的事情。次年,所里又为我争取了一个深造的机会,我没有辜负所里领导和同事们的期望,以全局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岳阳职工大学财税专业学习,那可是一次难能可贵的机会。当时所里工作扎堆,税收大检查刚刚部署,税收任务压头,人手又非常紧缺,但仍然送我出去读书,这不正是大家的包容、爱护与关心吗?两年的半脱产学习深造,让我收获多多,拓宽了我的知识视野,开阔了我的人生境界,增加了我的人生厚度。有同学给我写信,为我甫一工作后即能获得如此好的“待遇”而钦羡不已。 

 

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我骑车直奔二十余里地外的汨罗江边。天空高远,澄澈如洗,一朵白云停在天上,纹丝不动。阳光是金色的,浇头泼下来。河面宏阔,清清的河水向我呈现出另一片蔚蓝的天。我的目光被一只白鹭优雅的身影拉长。白鹭展开翅膀,从一片天空上起飞,到另一片天空中翱翔,或上下盘旋,或左右滑翔,在蔚蓝色的背景上划出一条灵动而优美的弧线,像一根纤绳,一点点地将我的目光朝对岸的稻田拉过去。稻子熟透了,一垄一垄的稻穗像十月怀胎的孕妇,腆着肚子,驼背弯腰,脸上却漾着温馨的笑容,让人看一眼心底便荡起一圈圈似水柔情。田野中呆头呆脑的稻草人,不过是一种摆设。一只白鹭正栖在稻草人戴在头上的一顶破草帽上,慢条斯理地梳理它漂亮光滑的羽毛,动作优雅。 

我在平坦的堤岸上漫步,阳光暖暖地在堤坝内外流淌,金色的足迹爬满了河堤,偶尔有薄薄的风从阳光里吹过来,在脸上温暖地拂过,远处的江面上泛着碎粼粼的波光。 

正是枯水季节,秋水消瘦,岸却长出来了,长成高高地矗立着的一道风景线。我站在堤上朝前、朝后瞩望,看到这一道风景线在向两头、向远处无限地延伸着,直至消失在视野里,成为我瞳仁里的一个点。我可是另外一个点?我想,站在这一个点上,你便知道了前行的指向,每一个点总是新的起点。 

随着岸一起生长的还有洲滩上的一丛树木。我有些恍惚了,究竟是岸在生长呢,还是树木在生长。江边的树木生长在这片布满狂飙与巨浪的陷阱、险象丛生的区域,谁是谁的呵护者,它们或许将面临被洪水或者狂风拔根而起的命运,生命的终结却是根源于它们自身的羸弱。在这里,每一棵树木都毫无退缩半步的余地,唯有挺身而出迎着阳光向上生长,唯有把根扎实、扎深,再扎实、扎深,这才是一棵树生存下去的唯一的选择。我想恐怕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自有某些共性之处,人如树也。 

一叶逆流而上的舟楫吸引了我的目光,它正在江心奋力前行着。逆水行舟中是包含了某些机巧的,一味蛮干并不是最好的法子。它在巧妙地选择途径,调整航向,在迂回中一点点地前进,篙上的劲头并不松懈半分。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早两天的那件事。白水镇上新开了一家鞋店,早已过了办证申报的期限,但店主一直未曾来所里办理。店子在街尾一处极为偏僻的地段,门面不大也不显眼,甚至都没有挂出招牌。李所长偶然间发现了这个新店,便交代我去核查情况。我一进店门就吃了一惊,原来这是个典型的前店后场,不显山不露水的店子后面有个不小的生产场地,五六个员工在做鞋子,墙角还整齐地码放着一堆成品。老板见我一身蓝制服进来,赶紧开溜了。我找员工一打听,得知这里已经开张了半年有余。老板避而不见,让我感到恼火又棘手,便交代员工要老板第二天来所里接受询问。 

晚上正想找李所长汇报时,他倒先来找我了。我把情况简单地向他报告,李所长不紧不慢地说,这店子的老板姓刘,还是他的战友。我一听脑子有点短路了,冲口而出一句:“那还安排我去呢?”所长一听我有点急,微笑着说:“正因为是我战友,才要你去的。”我心下愕然。所长接着说:“刚才我还接了镇上一个领导的电话,让我关照关照。”我心里更不爽了,气鼓鼓地说:“那现在怎么办?”李所长拍拍我的肩膀:“还能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啰。”话音未落,转身就走。我愣怔了一会儿,赶紧追上去问:“那我就继续查去?”他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你这伢子真是一根筋,不查行吗?你忘了自己吃的哪碗饭吗?” 

要查也不是容易的事。老板干脆一问三不知,只一味诉苦,账本也不提供,无法核实收入,我一筹莫展,差点要打退堂鼓了,可实在心有不甘。第二天下午再次到店里查看时,发现一辆三轮车正在店门口清运垃圾,其中有不少切割鞋底的边角余料。我灵机一动,从那些余料中不就可以掌握到店里做出的鞋子数量吗!我忙上前询问拖垃圾的人,多久来清运一次。在大家奇怪的注视里,我蹲在地上,捡了根棍子仔细地拔拉开了,一双,两双,三双……越是清查下去,越是信心十足。刘老板坐不住了,一把夺去我手中的棍子,一脸无奈地说:“我算是服了你了,小满哥,真没想到你这外地佬那么较真的。”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不冷不热地回道:“还不都是你给逼的啊。”这一次,我最终让店里补税罚款六千四百元。我和刘老板不打不相识,此后每次在街头碰见,他都要扯着我聊上几句…… 

我登上岸边的泊船,站立船头。起风了。风显然不是一位世外的隐者,它总是无从淡定自己的胸怀,风更似一位缥缈的行者,有着无拘无束的洒脱豪迈。临风而立,似乎听见,风在船头轻唤谁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揽风入怀,自然还有满怀的涛声。 

 

那是一个濒临艰难处境的造纸厂,属于乡镇集体性质。年底了,三角债务多,大笔货款回不来,而职工工资要发,银行贷款要还,材料采购费要付,还欠着两个月三万多元的税款。所里安排我上门清欠,厂长老黄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是入党三十年的老党员了,临近退休。他对我说,厂里年年都是镇上、市里的纳税先进,他可不想“晚节不保”,可是钱从哪里来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厂是小厂,不过五十来号人,老黄说:“开个职工大会吧,现在既要发工资,又要交税,还要还贷,资金缺口大,听听大家的意见吧,看大家有什么法子没有。”他当即请我参加他们的会。老黄把厂里的困难和大家说开了,然后指着坐在旁边的我说:“税务干部来收税了,他也是职责所在,想想吧,没有国家哪来小家,道理不需要多讲了。我现在只能代表自己表态,我的工资先不领,垫付给厂里交税,大家怎么样我不能强求,毕竟人人都有一家子要养。”话一抛出来,下面霎时像煮沸的一锅水。我没想到老厂长会出这么一招,我担心厂长的话会激起大家对我的不满,在厂里如此艰辛的情况下,竟然还好意思来催税呢!会场里一片叽叽喳喳,像“麻雀子嫁女”般嘈杂。我坐在主席台上一句话也听不清楚,其实根本无心去听大家议论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更后悔为啥要答应厂长参加这个会议。好不容易耳边慢慢地清静了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站起来说:“我的也不领了,先交税吧。老厂长都做出了样子,我们也不能落后。大家说是不是啊?”许多人纷纷附和起来:“要得!”“先过这个难关吧!”“没意见!”厂长站起来冲台下一拱双手,颤声道:“我老黄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了!”我也赶紧直起身子,想说点什么,却嚅动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无言地朝着台下那一张张纯朴的面孔深深地鞠了一躬。 

 

镇上有一家简易的电影院,每月放映一场电影,我自然成了这家影院的常客,除此之外,几无文化娱乐活动。百无聊赖,我拾起了手中的那支笔,开始用文字填满属于自己的每一个时间空格。时至今日,我犹暗自庆幸,庆幸我找到了一种与孤独共舞的方式。孤独就是那样一个东西,要么任它一点点吞噬,要么挥动手中的鞭子驾驭它。我手中的鞭子就是一支笔。在白水的日子里,当夜色漫漶上案头,读书与笔耕便成我排遣心绪宣泄情感的主要方式。我会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意绪用笔尖捕捉,或是点滴的感悟,或是困惑,或是有些小情趣的场景,又或是不可说与人听的话语,都化成了我笔底的文字。我耕作其间,既自得其乐,亦是自诩寄托。 

一个春意盎然的夜晚,我倚窗远眺,万家灯火闪烁着温馨,像一双双幸福的眼睛在眨啊眨的,我遐思翩跹:在历史的典籍中,税收中的诗意实在乏善可陈,关于少数因轻徭薄赋而营造出的清明盛世,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诗人们更多的是表达了一种对生活的愿景与向往,譬如唐朝诗人刘昚虚在《浔阳陶氏别业》中表达了对陶渊明的景仰和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并表示“愿守黍稷税”。夜色漂浮在灯火之上,春天的生机在更远的时空深处萌动。当我在诗人的笔底寻找着、感悟着人们关于税赋之道的点点滴滴时,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宋代陆游的《夏四月渴雨恐害布种代乡邻作插秧歌》:“浸种二月初,插秧四月中。……日暮飞桨归,小市鼓冬冬。起居问尊老,勤俭教儿童。何人采此谣,为我告相公。不必赐民租,但愿常年丰。”我要凭自己的执着和热情,在单调的生活中寻找乐趣,在枯燥的数字里发现诗意,在固定的程序中寻找闪光点,我把自己思想的触角伸向了身边的人与事,我用稚嫩的笔写出真诚的文字,用并不婉转的歌喉唱出最真挚的颂歌,我记录农村税收管理员的艰苦,致敬因病而逝的老税官,为小小税收宣传员叫好,为纳税人的贡献称赞……我甚至潜心探究了红色税收的历史,写出了第一部反映革命战争年代中国共产党税收成长、发展、壮大的长篇小说,成为省作协和中国作协的重点扶持作品。 

若干年后,当我再来翻阅那些文字,也许我会为自己幼稚的文字和拙笨的写作而发出无声的哂笑。它们是我真实心迹的记载,真情实感的表达,却是毫无疑义的。 

著名诗人余光中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每逢农历五月初五,汨罗江畔的百姓总要举行盛大的龙舟竞赛活动,以纪念冠绝千古的诗人屈原。多么凝练的论断!正是屈原用《离骚》《天问》等不朽辞章,开创了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源头,为汨罗江注入了亘古不变的民族精神和文化基因,灌溉着诗人的家园,照亮着诗人的远方。 

经常有人问我,你在汨罗江边沾染了诗人的灵气吧。我微笑以对。的确,在我心灵深处,永远怀着一腔对那沙砾湮灭不了的伟大魂灵的无上敬仰。 

写作不是我的主业。我清楚地知道,税务职业,才是这一辈子必须始终摆在第一位的事情。这无关爱岗敬业与否的话题,人一辈子的梦想太多,要做的事情也太多,人生苦短却是不争的现实,能踏踏实实地做好本分已属不易。挣脱世俗的枷锁,砸碎空想的羁绊,奔向浩瀚真实的心灵,那才是一重人生开阔的天地。譬如我眼底的这条江水,一条从高山倾泻而出的河,一条曲折奔流的河,同时又是一条多滩多险阻的河。人们常说,一江春水向东流,汨罗江偏偏水往西流。东水西流,成就了她的不随流俗、刚正不阿的秉性,成就了在世人心中自强不息、卓尔不凡的特征。“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蓦然回首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是人生沉淀后的写照,纯净,澄明,而又空灵。 

 

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不同的生命曲线,无外乎从涓涓细流蹒跚起步,到中游的惊涛骇浪,最后归于宽阔的海洋。每一条河流的梦想都有一致的方向——奔向大海。盯紧一个终极的目标,在广袤的大地上,把弱小个体的生命意识与强大整体的生存意识结合得如此紧密、演绎得如此淋漓的,我想,只有河流了。过程无疑是艰辛而幸福的。什么又是一条河流的幸福呢,是穿过万重峻峭的惊险,还是漫步幽静林间的宁谧?是奋力一跃的跌宕起伏,还是天马行空般的快意驰骋?是在一场拐弯抹角处的唯美遇见,还是闲看一江波澜壮阔后的淡然?河流在不停的脚步声里,默默地诠注着每一滴幸福的滋味,绵绵不绝,意蕴悠长。 

席慕蓉说,“人生是一条漫长的河流,我们都是那个过河的。”茫茫旅途上,悠悠岁月里,来来往往与阡陌交错之间,生命总在幻变斑斓,人生的历练犹如河流的成长,烈焰繁花也罢,鲜衣怒马也罢,修炼一颗不改的初心,以梦为马,莫负韶华最好! 

五年之后,我告别了汨罗江,回到了涟水河畔。 

从一条河流出发,抵达另一条河流,终又回到最初的出发点。 

刊于《西部》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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