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英雄的感召

一、魂归

连绵的雪山，蜿蜒的河流，高原上的村庄和覆盖大地的白雪。一只雄鹰在天空中翱翔，它凄厉的鸣叫满怀悲戚。

2021年1月5日，太阳还未照亮雪山环抱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提孜那甫乡提孜那甫村，寒意刺骨，拉齐尼·巴依卡的遗体告别仪式正在村里举行。

人们默然肃立，静静地送他最后一程。悲伤和不舍，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蓝天、白云、雪山、牦牛……在这片高原净土之上，拉齐尼·巴依卡纯洁而来，高尚而归。

拉齐尼·巴依卡勇救落水孩童献出宝贵生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可是在这里，在他的家里，他是儿子、丈夫、父亲。

 

一阵寒风袭来，拉齐尼·巴依卡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感觉。没有缝隙、没有开始、没有终结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朝他拥挤过来，越来越重。他身上的每个器官佛都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争先恐后要从胸膛突围。

他想大喊一声，可是他喊不出声；他挥起拳头想砸开那沉重的黑暗，他发现自己的拳头砸空了。随即，他发现另一个拉齐尼·巴依卡从身体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轻盈的身体。冰冷的身体躺在家门前，穿着一套新衣服。

轻盈的拉齐尼·巴依卡回头看看那个冰冷的身体，十分奇怪：“新衣服是准备3月份去北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穿的，怎么现在就穿上了？”

以往，拉齐尼·巴依卡每次回家，都是第一个到父亲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的房间，热烈地拥抱父亲，说一声“爸爸，我回来了”，然后一五一十把外面发生的事情告诉父亲。每次回家，都是妻子阿米娜做好抓饭，一家人边吃边聊，总要热闹到深夜。

现在，他在人群中没有寻找到父亲，就伸出手去推房门，却发现房门没有开，人已进到门里了。进一步，他发现自己能够门里门外自由穿行。为这个发现，他欣喜若狂。

他的父亲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站在自家的客厅里，说是客厅，其实是一间荣誉陈列室。房间不大，里面存放着一家三代为国戍边的照片和荣誉证书，还有早年巡边用过的望远镜、水壶、马鞍等。拉齐尼·巴依卡一家三代接力戍边做出的贡献，党和政府给予他们极高的荣誉。

拉齐尼·巴依卡很想上前拥抱父亲，但是他做不到，只得站在一旁看着父亲。父亲正拿着他的相片轻轻擦拭，仔细端详，身体不时颤抖。一串浊黄的眼泪，从父亲眼角滚落，父亲用手背擦拭。又一串浊黄的眼泪，从父亲眼角滚落。他很想帮助父亲擦拭，他伸出手，却接不到父亲的眼泪，只得心疼地看着父亲泪流满面。

拉齐尼·巴依卡想起，他小的时候，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当向导巡边的父亲回家。就像他现在回家一样，总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抓饭、喝奶茶，一聊就聊到深夜。

解放军给塔吉克族的帮助，还有巡逻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艰险。父亲都当故事讲给他们听。这些都是拉齐尼·巴依卡的启蒙教育，是他成长为一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的种子和养料。

父亲抚摸着儿子的相片，喃喃地说：“儿子，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是最高兴的。我相信我后继有人。儿子，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把鞭子交到你手中吗？”

拉齐尼·巴依卡当然记得。17年前，他从部队复员不久，父亲把他叫到身边：“解放军日夜巡逻是为了保家卫国，我们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边民，给他们带路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你爷爷把这份责任传给了我，现在轮到你了。”拉齐尼·巴依卡也记得自己当时，神情坚毅、庄重地点了点头。

2004年，拉齐尼·巴依卡光荣入党。也是从那年开始，他沿着父亲的足迹，义务为红其拉甫边防连官兵当巡逻向导，被边防官兵和当地牧民称赞为云端上守边护边的“帕米尔雄鹰”。

现在，拉齐尼·巴依卡看到父亲这样伤心，很想安慰安慰父亲，但千言万语不知说什么。最后，他说：“爸爸，这么多年，我把巡边这份职责完成得很好。”

父亲仿佛没有听到儿子说话，只顾自言自语：“儿子，你是好样的。我相信你跳下冰湖去救人的时候，一门心思去救人，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就像那年我救军医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生命一样。看到军医被大水冲走，我一下子就把牦牛的鞍子去掉了，骑着牦牛一头扎进水里，我就只想着救人，脑子里一片空白。上岸以后我才紧张后怕。还有那个战士，看到战友被大水冲走，一下子就跳进了急流。

“儿子，爸爸知道。人在与生命搏斗的那一瞬间不会想到自己的生命，他想的只会是另外一个生命，那个战士是这样，我是这样， 你也一定是这样的。”

拉齐尼·巴依卡当然记得父亲和战士舍身救军医的故事。吾甫浪沟巡边，过一条60米宽水流湍急的河流，父亲先下河探路，军医的牦牛哐哐跳下水，一下子四脚朝天，瞬间被急流卷走。父亲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牦牛鞍子卸下来，骑上光背牦牛下水追了过去……

大家正在为得救的军医做腹部按压，一位战士从远处走过来，他浑身颤抖、只穿着短裤。那是一位武汉籍战士，军医被冲走的那一刻，战士几乎和父亲一起跳进急流，幸亏他的水性好，在急流中抓住一块石头，才没被大水冲走，慢慢地才爬上河岸。

这个故事，父亲反反复复讲了很多次。拉齐尼·巴依卡现在想想，还真是，自己跳入冰河营救落水儿童，就只想着救孩子，自己的生命一点也没有想。可不就和当年巡逻途中营救军医，父亲骑上光背牦牛一下跳入急流一样吗？那个武汉籍战士当时跳下水时，肯定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

“爸爸，那么说，你认为我做得很对。”轻盈的拉齐尼·巴依卡听见自己这样对父亲说。

这一次，父亲好像听见了。父亲说：“儿子，你做得很对， 你从小就是一个勇敢的人，是一个爱帮助别人的人。爸爸为你骄傲。”说着，父亲的泪眼成串成串地滴在儿子的相片上。

十几分钟过去了，踏遍千里边防线、经历万般艰险的老人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依然伫立在那里，双眼含泪，紧盯着照片中的儿子，久久不愿离开。

 

拉齐尼·巴依卡不忍再看父亲的悲伤，转身看到了自己的妻子阿米娜。阿米娜站在人群当中，身体缩在一起，那样苍白、矮小、柔弱，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似的，拉齐尼·巴依卡一阵心疼。

阿米娜默不作声，脸颊上的眼泪已经干涸，两只眼睛如两个黑洞深不见底。拉齐尼·巴依卡走近了些，他听见了咝咝杂音，像是春天草木奋力钻出泥土的声音——原来是阿米娜的白发在一丝一缕地生长。拉齐尼·巴依卡牺牲的消息传来，妻子阿米娜两度昏厥，被送去医院抢救。一夜之间，阿米娜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妇人。

拉齐尼·巴依卡很想去拥抱妻子，告诉他自己再也不会出差了，就一天天地守着她，守着这个家，看着一对儿女长大。可是，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对哀痛中的妻子说这样的话。只得在心里不停地念：“阿米娜，对不起，对不起……”

拉齐尼·巴依卡看见了自己13岁的女儿都尔汗·拉齐尼。都尔汗·拉齐尼抱着一本笔记本，拉齐尼·巴依卡认出来了，那是他送给女儿的礼物。女儿紧紧地抱住笔记本，仿佛是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一根浮木不放。

“爸爸啊。”女儿喊了一声。女儿的这句话其实不是话，更像是一股气流，一股混杂了多种情绪的气流——绝望、哀怨、愤怒、凄惶……这股气流在高原的寒风中横冲直撞，把一切胆敢阻挡它的东西击打得粉碎。

一个多星期前，在喀什大学培训的拉齐尼·巴依卡通过视频让女儿为他检查作业的情形，他还记得很清楚。

“女儿，看看我这篇文章有没有错别字？”

“第二行第二个字，少个‘单人旁’；第五行第七个字，缺‘三点水’……”

“好，知道啦，我的小老师。”

女儿的国语水平很好，拉齐尼·巴依卡每次都会亲切地唤她“小老师”。

这时候，拉齐尼·巴依卡听到女儿说：“爸爸叫我‘小老师’，其实他才是我的老师。他的一言一行，他的精神品格，我要用一生来学习。”

拉齐尼·巴依卡接过女儿的话说：“女儿，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内高班，再考上北京的大学。爸爸知道你有这个能力。

“女儿，你学成本领后，一定要回到我们美丽的塔什库尔干，好好建设我们的家乡。爸爸相信你，一定要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拉齐尼·巴依卡还想对女儿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看见了父亲。父亲从荣誉陈列室走出来了，走到等待他的人群中间。拉齐尼·巴依卡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到了自己11岁的儿子拉迪尔·拉齐尼。拉迪尔·拉齐尼是一个小型翻版的拉齐尼·巴依卡。父子俩，一样的脸型， 一样的眉宇，一样的鼻子、嘴巴，一样雪白醒目的牙齿，一样闪亮、聪慧、坚定的双眸。

拉齐尼·巴依卡一直觉得儿子还小。他对儿子的教育，跟父亲对他的教育一样，把巡逻中遇到的各种各样的艰险一五一十讲给儿子听。拉迪尔·拉齐尼很喜欢听他讲故事，每次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在拉迪尔·拉齐尼看来，父亲就是一个大英雄，是他学习的榜样，而成为一名护边员是一件很酷的事。

此时，拉齐尼·巴依卡觉得他必须得对儿子说些什么。他说：“儿子，你长大后，就是我们家的第四代护边员，你的儿子是第五代护边员，我们家必须把护边员这件事情一代一代传下去。

“儿子，你要像我一样做一个勇敢的人，做一个帮助别人的人，你帮助的人越多，你以后的路越光明。

“儿子，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你要做一个有知识、懂科技的护边员，科技国防，保家卫国。

“儿子……”

仿佛有千言万语都想说给儿子听。拉迪尔·拉齐尼捧着父亲的相片，静静地站在人群里，神色庄重，仿佛正在聆听父亲的教诲。

这时候，拉齐尼·巴依卡看到自己的父亲走到儿子面前，俯身说了些什么。拉迪尔·拉齐尼说：“爷爷，我不冷。爷爷，我知道，爸爸是真正的英雄，是我们塔吉克族的骄傲。我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当个英雄。”

拉齐尼·巴依卡感觉儿子突然长大了，是个小男子汉了，很快就能顶天立地了。他很欣慰，于是又对儿子说：“儿子，你长大了，一定好好地照顾妈妈，照顾这个家。”

说完这句话， 拉齐尼·巴依卡感觉自己的身体飘起来了，跟上行进中的队伍。

天空又下起了小雪，人们沉默地踩着积雪向墓地进发，带着他那个冰冷的身体。沙沙的脚步声，像是鹰的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

人群中，拉齐尼·巴依卡认出了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加尼丁·居马江，他也是一名优秀的护边员；认出了自己的同年兵战友艾力买买提·沙拉别克，他是一名解放军军官；认出了护边员培训班教导员多来提曼·开米克，他是一个护边员的好苗子……

他认出了提孜那甫村村委会的会体成员，周军、比比玛、吐木尔别克、阿米尔扎克……

他认出了他曾经帮助过的所有人。“阿依古丽大妈，以后，我还会每周去看你，那些重活，你都留下，我来干。”“阿瓦姑丽大妈，您的儿子外出打工回来了吧？你家的羊还有草料吗？”“那西尔江兄弟，你妈妈的病都好了吧？以后家里有事情要用车，记得来找我……”

 

“不。”拉齐尼·巴依卡说，“亲人们，你们不要伤心了，我来找我的牦牛，让它送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再一转身，没有了人群，没有送行的队伍。拉齐尼·巴依卡发现自己正骑着一只巨大的雄鹰飞行。

雄鹰振翅高飞，载着拉齐尼·巴依卡飞向雪山脚下的一片草地。一些牦牛聚集在草地上，牦牛中央是自己的父亲。父亲坐在阳光下打瞌睡，头舒坦地依靠着青草堆。

拉齐尼·巴依卡很想指挥雄鹰降落，在草地和父亲打个招呼。鹰不听他的，载着他一下子就飞过了草地。

父亲醒来了，睁了睁眼，看看阳光和静谧的牧场，看到一只鹰飞过那巨大的雪峰，就又闭上眼睡觉了。他不知道鹰载着自己的儿子。

拉齐尼·巴依卡想摸一摸鹰的翅膀。他有些奇怪，以前从地面向上看鹰，鹰的翅膀呈流线型，像一把明亮的利剑直插云霄。现在，他坐在鹰的身上，是另一个视角，鹰的翅膀巨大、蓬松，像飞行的地毯。雪山、河流、苍茫大地，和大地上蚂蚁一样的人群、牛羊，全部在鹰的翅膀之下。

一会儿，拉齐尼·巴依卡感觉自己更轻盈了。猎猎的晨风，把他吹得像一面旗帜似的轻轻飞扬起来，风在下面。他想：“原来人是可以在风中飞行的。”

现在，他和鹰一起飞翔了。实际上，他就是一只雄鹰。

拉齐尼·巴依卡的魂魄化作一只雄鹰在帕米尔高原上空飞翔。他飞过连绵不绝的雪山，飞过绿草如茵的湿地，飞过激流澎湃的河流，飞过美丽的家园，飞过崇山峻岭环抱的边境线。最后，拉齐尼·巴依卡飞到吾甫浪沟上空，他看到自己的那头白牦牛。

大地轻轻颤动起来。雪峰上传来隆隆声响，雪慢慢地从最高处倾覆下来。雪崩了。白牦牛惊了，拼命向山下奔跑，鬃毛飞扬，仿佛一道银色光芒。

英雄拉齐尼·巴依卡跟随着雄鹰飞向浩渺的天空。天空是蔚蓝的，雪是纯白的，风中饱含和煦温暖的味道，那是他熟悉、热爱并眷恋的味道。

英雄拉齐尼·巴依卡深情地吸吮那些流淌在空气中的味道，尽情地吸收来自天地自然的精华。喷涌而出的，是英雄的深情呼喊：“我深爱着你啊，我伟大的祖国！我深爱着你啊，我美丽的家乡！”

 

二、遗愿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双饱经风霜，一双风尘仆仆。

饱经风霜的手属于英雄拉齐尼·巴依卡的父亲巴依卡·凯力迪别克。这个踏遍千里边防线、经历万般艰险的老人伫立在皑皑雪山脚下，双眼含泪。老人的目光长久地追随着一只雪山之巅高飞的雄鹰。老人多么希望，儿子拉齐尼·巴依卡也能像那只雄鹰，天晚了，飞累了，就会归巢。

风尘仆仆的手属于全国人大代表、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伊宁县英塔木镇托万克温村党支部书记木沙江·努尔墩。这位朴实敦厚的维吾尔族汉子，是英雄拉齐尼·巴依卡的生前好友，在共同履职的几年中，与拉齐尼·巴依卡结下了深厚友谊。喀什大学培训期间，他们既是同学，又是好朋友。2021年1月4日，英雄舍身营救落水儿童，木沙江·努尔墩与拉齐尼·巴依卡并肩在一起。

从伊犁大草原到雪域高原帕米尔，行程2000多公里，木沙江·努尔墩风尘仆仆，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老爷子，英雄的遗愿我们来完成。”

 

三双手紧紧相握。多来提曼·开米克，一位年仅28岁的塔吉克族护边员因为政治素质高、国语能力强、体能等各方面出色，担当了塔什库尔干县护边员服务管理中心的培训教导员。

青年护边员听着拉齐尼·巴依卡一家三代接力巡边护边的故事长大，对英雄充满了敬仰和崇敬之情。他满怀激情地对英雄的父亲说：“爷爷，英雄的遗愿，我们年轻一代要尽一份力量。”

五双手紧紧相握。追随英雄的足迹，全国人大代表崔久秀、买买提·居马也登上帕米尔高原。他们与木沙江·努尔墩、多来提曼·开米克一起站在老人面前：“ 老人家，英雄的遗愿我们一起完成。”

 

英雄的遗愿是：走到群众中去，走访调研，了解农牧民的想法、感受、期盼，整理成议案带到全国“两会”。

2018年，拉齐尼·巴依卡当选为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3年来共提交了12份议案，从关注民生热点到为脱贫攻坚建言献策，忠实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调研中，拉齐尼·巴依卡发现，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出大山，求学务工。一些年轻人不愿意再像父辈那样，走上条件艰苦、环境恶劣的边境线，导致护边员队伍青黄不接。长达888.5公里的边境线上只有2000多个护边员，边境线长、点多面广、边境防控任务繁重。

拉齐尼·巴依卡敏锐地意识到这个问题。2018年，拉齐尼·巴依卡第一次参加全国人大会议时，提出扩大护边员队伍，适当提高护边员待遇，加强边境管控，实现护边员队伍“留得住、守得住”，防止边境“空心化”问题。议案得到国家有关部门的重视，不仅使得当地护边员人数增加了、待遇提高了，边境线上的基础设施更是得到了很大改善。

木沙江·努尔墩代表、买买提·居马代表与英雄是喀什大学的同学，课余时间，经常一起讨论2021年即将召开的全国“两会”上要提什么样的议案。他们深知拉齐尼·巴依卡的心愿，也见证了拉齐尼·巴依卡为每一条议案付出的心血——牺牲前夕，拉齐尼·巴依卡还在梳理调研结果，撰写建议初稿。

而当英雄的调研成果转交到青年护边员多来提曼·开米克手中时，这个在高原长大的塔吉克青年，他的眼睛湿润了。作为护边员中的一员，他目睹了拉齐尼·巴依卡在担当全国人大代表一职后，短时间内取得阶段性成果：全县护边员力量迅速增到7560多人，护边员年收入可达31200元。现在，县里的每户贫困户家庭都有护边员，每家都有了长期稳定收入。

在边境线上，每座毡房就是一个哨所，每个牧民就是一个哨兵。多来提曼·开米克与其他护边员一起，进驻了水电暖网络齐全、宽敞明亮的护边员执勤房。边境线巡逻，道路基本畅通，有专业的巡逻车，可携带卫星电话。如今，边境管控已经做到了人防、物防、技防，确保了边境地区的安定。

“只有踏踏实实为百姓办实事，才对得起人大代表这份荣誉。”这是拉齐尼·巴依卡当选人大代表后一直恪守的承诺。共产党员、基层人大代表、优秀护边员几种身份的叠加，使拉齐尼·巴依卡身上的责任更重了。每次巡边放牧，他都要到牧民家里走访调研，广泛听取牧民的意见和建议，询问牧民家里有什么困难，把基层的声音实实在在带到“两会”上去。每年的“两会”结束后他主动要求进社区、进单位、进牧区宣讲，把党的声音真真切切地传递到基层。

4位全国人大代表带着英雄的遗愿，在他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走访调研，了解农牧民的想法、感受和期盼。所见所听皆是英雄十几年如一日执着于守边护边的事迹——他的足迹踏遍边境线，为解放军官兵义务向导；他乐于助人，不求回报，感动着温暖着每户家庭、每一个人。

4位代表所到之处，处处听到群众对英雄的赞美之词。一个风雪大作的寒夜，拉齐尼·巴依卡接到边境管区牧民那西尔江·塔西坎迪的电话，说老母亲急病，他立即开车走上崎岖山路，冒着风雪连夜把老人家送到县医院。2019年12月，65岁的村民依干木江·买买提肾病复发，生命危险，需要输血，他主动前往喀什医院献血。得知血型不符后，依然留在医院陪护7天7夜，直至病人出院。此后，他无偿献血600CC，帮助需要用血的人。村民吾修尔·热依汗的女儿在北京上学，他参加全国“两会”时，去学校看望，掏出1000元现金塞到了学生手中。2020年初疫情防控期间，他每天冒着－20℃的严寒，挨家挨户给村民送物资……

一次又一次，4位代表感受到拉齐尼·巴依卡“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高尚情怀；一次又一次，4位代表领悟了拉齐尼·巴依卡对祖国、对人民、对脚下这片土地深沉的爱恋。一次又一次，4位代表的眼里饱含热泪：

假如我是一只帕米尔雄鹰，

我应该用高亢的喉咙歌唱：

这暴风雪常常抵达的高原之上，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爱恋的河流，

这无止息吹刮着爱国激情的风，

和每一个光明的早晨。

——然后我死了，

我的身体埋葬在雪山脚下，

我的魂魄搭载上雄鹰的翅膀，

永远翱翔于帕米尔高原上空，

守护着我壮美的家国。

 

惊蛰至，万物生，春天被叫醒。2021年3月5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在北京开幕。

可那位总戴着一顶塔吉克族特色毡帽、黝黑的脸上挂着憨厚笑容、明亮的眼睛闪现忠诚聪慧与坚定的代表拉齐尼·巴依卡，已长眠于帕米尔高原。

这次春天的盛会，他没能参加。

拉齐尼·巴依卡勇救落水儿童的事迹在网络上刷屏，感动了全国人民，他被追授‘时代楷模’称号。

木沙江·努尔墩、崔久秀、买买提·居马、多来提曼·开米克4位代表向大会郑重提交了关于提高包括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在内的高原地区职工在职和退休福利待遇的议案。

木沙江·努尔墩代表在两会通道接受记者采访，心里默默地说：“拉齐尼大哥，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带来很多好消息。”

“拉齐尼大哥，你的遗愿我们完成了。”

 

三、战友

我在高原温暖洁净的黄昏里整理有关“帕米尔雄鹰”拉齐尼·巴依卡的采访录音，房门被叩响了，进来一位塔吉克男子，他高大挺拔，相貌英俊，举手投足是一副军人的气质，英姿飒爽、气宇轩昂。他说他叫艾力买买提·沙拉别克，与拉齐尼·巴依卡是同年兵，2001年12月至2003年12月的两年间，他们亲密无间、同甘共苦、共同奋斗、一起进步。

“作家同志，拉齐尼是非常优秀的军人，请写写他当兵的故事吧。”艾力买买提·沙拉别克真诚地说，我点头答应，以下便是他的叙述。

 

我和拉齐尼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巴车上，我记得很清楚，2001年12月6日，阳光特别好。塔什库尔干县到喀什新兵训练营的大巴车即将出发，我先上车了。当兵是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心情特别愉快。拉齐尼上车了，说实话，当时我的眼光一点也没停留在拉齐尼身上，他那么瘦小，个头还没到我肩膀，目测不到1.7米，而我是大高个，1.85米。

教官指定拉齐尼坐到我身边的空位上。他向我伸出手：“你好，我是拉齐尼·巴依卡，以后我们就是战友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非常明亮，散发出无比兴奋的光彩。我想：“可能当兵也是他的梦想。”我对他有了一些好感，毕竟，我们在同一天实现了梦想。

在新兵连，我们被分配到同一个班，我站排头，他站排尾。

最初一周，拉齐尼出了一些洋相。比如队列训练。训练口令不仅是稍息、立正、向右向左看齐，还有齐步换正步走、起步换跑步这样复杂的口令。我们这些从小学习国语的新兵都经常跟不上，对拉齐尼来说就更难了，他几乎听不懂教官的口令，出错的概率很高。

再比如军事器械训练，引体向上。拉齐尼的个子不高，手臂也不长。单杠都上不去，还怎么训练？拉齐尼第一次上单杠，是我帮忙的。他终于上杠了，却不知道怎么办。他从没有玩过单杠，手臂不知道如何用力。

跑步也落在后面，但他一点儿不气馁，反而很幽默。他常常对我说：“你这个大骆驼，你步子那么大，我这个小步子能跟上吗？你就不懂得照顾我。”或者说：“兄弟，你个子这么高，跟大骆驼一样，你一步顶我两步，我咋能跟上，你步子小一点，让我也跟上。”

新兵训练第一个月，他的成绩靠后，一个月后他就冲上来了。新兵结束的时候，他已经跑到全连前列去了。

是什么使他超越自己、超越我们，这一点我最清楚。

新兵训练不讲究循序渐进，直接高强度、超负荷。午休时间就显得很宝贵，晚上也一样，只要听到熄灯号，就立马睡觉。

拉齐尼似乎不用睡觉，他利用点滴的时间给自己开小灶，中午练列队，晚上练器械，引体向上一练就是几个小时。早晨，我们起床，他的被子已经叠成了豆腐块，人已去操场练习跑步了。

我忍不住问他：“你是铁人吗？从来不休息。”他特别腼腆，不说话就是笑。

一天，我们一起吃午饭。他说：“班长的口令我听不懂，也不敢问，你给我下口令。”我就给他发口令，练习队列。我用塔吉克语发口令，他不干，说：“我得记住这些口令，班长发口令时，我就能做对了。”

一周之后，我受不了了。我说：“上午4个小时训练，下午还有4个小时训练，中午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你自己练去。”他也不勉强我，说：“你陪我那么多天，非常感谢你。口令我差不多记住了，可以自己练。”

军事器械训练中，引体向上是必须要通过的科目。上不了单杠怎么办？拉齐尼有办法，他走路时腿上捆着沙袋，有空就练习原地摸高，两周后，他能自己上杠了。

2002年3月，他去了昌吉，代表机动队参加了新疆边防总队举办的军事大比武。他拿到了10公里越野赛全疆第二名的好成绩，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当时受团部嘉奖的情形，他戴着大红花，非常荣耀。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爷爷和爸爸的故事， 他爷爷、爸爸因为守边护边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他家摆着很多奖状和绶带。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塔吉克男人的荣耀，为了这份荣耀他付出了很多。

3个月以后，新兵训练结束了，我们一起分配到塔什库尔干县边防大队机动队，又分到了一个班。他给我的感觉是特别勤快，简直没有一刻闲着。一天，我外出执勤回到部队，我的迷彩服找不到了。他笑着说：“不用找了，脏成那样，我给洗了，晒到太阳下了。”

那时候，连队的伙食不好，训练强度非常大，拉齐尼经常把自己的馒头给旁边的战士，分配的一个鸡蛋他也给其他战友吃。他总是说：“我的饭量小，吃不了这么多。”

每个人都明白训练强度有多大，吃都吃不饱。他宁愿自己少吃一点儿，也把食物留给战友。他的心特别善良。

下一批新兵来了，我们成了老兵。他对这些新兵就像大哥哥一样，手把手教队列、教军事器械。他是很有耐心的一个人，不嫌烦，不急躁，不抛弃、不放弃。

有一个甘肃来的新兵，应该在家从没干过家务。拉齐尼看他衣服上有香皂印子，就说：“来，我教你怎么样洗衣服。”怎么打肥皂，怎么揉，怎么搓，怎么晾，他手把手地教。两三次后，新兵知道怎么洗衣服了。

他的劳动组织纪律性特别强。我们所在的塔什库尔干县边防大队机动队，离他家不太远，他从来没有请过假回家看看，始终以一个边防军的高标准来要求自己。

有一次，他的父亲，令人尊敬的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大叔到部队来看儿子，正轮到拉齐尼站岗，父亲看到儿子十分惊喜，儿子却是一脸严肃，像一块铁板。儿子说：“就算你是我爸爸，没有上级命令，也不能进去。”正僵持着，连长走了出来。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大叔是拥军模范，与连长是老朋友，连长命令拉齐尼换岗，他的脸才笑起来，被父亲打着还笑，我们都觉得拉齐尼特别可爱。

如果说拉齐尼的第一个梦想是入伍当兵，他的第二个梦想就是考军校留在部队。可他是初中文化，没有资格参加考试。2003年12月，拉齐尼服役期满离开了部队，他特别不舍得。欢送大会上，他把领章帽徽摘下来的时候，流了很多眼泪。他对我说：“骆驼，你好好在部队干，好好守护祖国的边防，我复员回去后就和我爷爷、我爸爸一样，为边防连当向导，当一个不穿军装的军人。”

他遵守了诺言。一条巡边护边的道路，他爷爷走了23年，他爸爸走了32年，他走了16年。我们谁也没看到16年的后面画有一个句号， 我们都以为这条巡边护边的路，拉齐尼会永远走下去，直到老了走不动了，再传给他的儿子。11岁拉迪尔·拉齐尼， 我见过一次，是一个非常聪明可爱的男孩。我问：“拉迪尔，你长大以后做什么？”小家伙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当护边员。”

拉齐尼没能看到儿子长大，他的生命画上了句号。舍身救人，这是拉齐尼会做的事情，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时时刻刻都很努力，都在帮助他人，他的心里总是想着帮助他人。

我们前年春天还通了一个电话。拉齐尼有辆农用三轮车，可以拉牦牛和羊。我弟弟有些牛羊要拉到红其拉甫牧场去，我给拉齐尼打了一个电话，他二话没说直接帮我弟弟运送牛羊，回来320公里，忙了整整两天。我弟弟要请他吃饭，他不肯；我弟弟要给他加油的钱，他坚决不要。

我们2020年10月还通了电话。他说他在喀什大学培训，国语水平提高了很多。他给我读了一段文章，是向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提交的议案。我一听，真是进步大，我很为他高兴。拉齐尼在军事训练上很刻苦，在学习上也非常刻苦，刻苦这一点谁也比不过他。

2021年1月4日，差不多是凌晨3点，我突然醒了。我刷抖音，突然短视频出现了拉齐尼的相片，没有一个字，配着哀乐。我想那肯定是有人在开玩笑，我刷过去又刷回来，评论区里有人加了心碎的表情。

我坐不住了，立即就拨了拉齐尼的电话，我希望他能接电话，告诉我那是一个玩笑。电话是忙音。

天还没有亮，我弟弟打电话来了，说：“哥，拉齐尼救人掉到河里了。”我仿佛看到一只雄鹰从高空坠落，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我的手在发抖。我自己有车，但我不敢开，我浑身都在发抖，没有力量。我包了一辆车，冲到拉齐尼家。

非常多的人，从他家门口一直排到村口，好几公里长，人们都在哭泣。好不容易轮到我进门，我看到了拉齐尼。他安静地躺在那里，不笑不说话。我多么想他能站起来对我说：“你这个大骆驼，步子那么大，我这个小步子能跟上吗？你就不懂得照顾我。”

可是，他没有。

下葬的时候，我们站在雪山之下。我看见不远的天空，一只雄鹰正擦着冰峰，从山顶上一掠而过，像是拉齐尼在唱歌。

拉齐尼的坟在雪山脚下，白天有明亮的阳光相伴，晚上有连绵的山风呵护。最重要的是，从那儿可以看到远处的昆仑山，还能看见提孜那甫村，我们也可以随时去看他。

我想，我的战友、我的兄弟拉齐尼·巴依卡躺在那里，一定不会寂寞。

艾力买买提·沙拉别克的叙述多次被哽咽打断。军人流血不流泪，我看得出这位刚强的军人在强忍着眼泪。

我说：“为战士牺牲流泪的眼睛不丢人。我们一起为他唱首歌吧？”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哎，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

天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鹰的啸叫，好似在与我们对唱。英雄的拉齐尼·巴依卡并没有走远，他的精神将化作雄鹰，继续守护他一生挚爱的家园。

四、榜样

3月的帕米尔高原红其拉甫，仍旧冰封雪裹、寒风凛冽，气温零摄氏度上下。海拔4700米的拉齐尼·巴依卡护边员执勤点，被四周的雪山包裹得严严实实。

金色的阳光刚刚探出山头，就遭遇凛冽寒风的夹道欢迎。同样列队迎接太阳升起的是执勤点的护边员们，他们一行8人，排成一列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茫茫雪原，走在巡边执勤的路上。

高原恶劣的自然环境总喜欢展示它无比残酷的威力，凛冽的寒风一个劲地往护边员们的脖领里钻，冷飕飕的。

护边员加尼丁·居马江高举五星红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穿着军绿色的迷彩大衣，头发被高原风吹成一片狂野的丛林。因为长期在高原生活，他皮肤黝黑，给人一种很阳光的感觉。

也许是凛冽寒风的缘故，他行走时眼睛眯在一起。当他静立在雪山脚下、仰望五星红旗的时候，他的眼睛放射出灼灼光芒。

加尼丁·居马江说：“我想念兄弟拉齐尼了，之前高举红旗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总是拉齐尼。”

在护边员加尼丁·居马江眼里，五星红旗是雪域高原最靓丽的颜色。因为这里离天空很近，几乎触手可及，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40%，气压不足平原地区的一半；也因为这里没有莺歌燕语、蝉鸣蛙鼓的天籁之音，有的只是暴风雪演奏的狂想曲；更因为这里没有一棵树，没有大片的芳草绿茵，有的只是迎风招展的那一面面猎猎的五星红旗。

在护边员加尼丁·居马江记忆里，拉齐尼·巴依卡就是榜样，事事以身作则、勇挑重担；处处冲锋在前，率先垂范；时时帮助他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在护边员加尼丁·居马江心中，拉齐尼·巴依卡就是一面旗帜，一面忠实于党、为祖国的边防事业奉献力量的旗帜。

 

加尼丁·居马江与拉齐尼·巴依卡是表兄弟，同岁，从小一起长大。忠诚、勇敢、坚强、吃苦耐劳、敢于担当是兄弟俩共同的品质。作为优秀护边员，他们都经受住了暴雪严寒、稀薄空气、崎岖山路对生命的考验。

小哥俩的成长过程中，有两件事情，加尼丁·居马江特别为拉齐尼·巴依卡高兴，并且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以拉齐尼·巴依卡为榜样，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

第一件事情是拉齐尼·巴依卡入伍了。2001年11月的一天，加尼丁·居马江在路上碰到背着背包的拉齐尼·巴依卡，他那兴奋的劲头好像成功登顶了海拔8611米的“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拉齐尼·巴依卡说：“嘿， 加尼丁，部队来电话了，通知我去县城体检，体检合格，我就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了。明天有辆送信的邮车要到红其拉甫边防连，我现在就去坐车。”

加尼丁·居马江真为拉齐尼·巴依卡高兴。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边防战士，是拉齐尼·巴依卡的梦想呀。他们一起跑了起来，手舞足蹈的，恨不得一下子蹦到天上去。

加尼丁·居马江看到拉齐尼·巴依卡跑进边防连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边防连连长看到拉齐尼·巴依卡特别吃惊，说：“拉齐尼，邮车明天才来，你今天就跑来了，怎么办？”连队没有办法住，拉齐尼·巴依卡就去到离连队很近的一户牧人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天还没亮，那户人家的主人醒来，没有看见拉齐尼·巴依卡，住的地方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太高兴太激动了，不等天亮就跑去连队等邮车了。之后，拉齐尼·巴依卡开启了他两年的军旅生涯。

第二件事情是拉齐尼·巴依卡入党了。2004年6月1日，拉齐尼·巴依卡在鲜红的党旗前庄严宣誓，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位有信仰、有担当、有理想、有使命的年轻党员万分激动地对伙伴们说：“我终于来到了一个光明的世界，我看到了光明。我宣誓入党了，我就要按照我的宣誓誓言，我要为党做我该做的事情。”

也是那一年，村里有名学生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但家里特别困难。拉齐尼·巴依卡跑回家，对父亲巴依卡·凯力迪别克说：“爸爸，给我1000块钱。”父亲问：“你要干啥？”他说：“我们村某某人的孩子要到北京上大学，家里有困难，我想把1000块钱给他。”父亲给了拉齐尼·巴依卡1500块钱，拉齐尼·巴依卡高兴地跑到那户人家，把1500块钱交到了那位大学生的手中。他说：“我能力有限，只能给你1500块钱，我希望你到北京以后努力学习，将来做一个好人。在党的关怀下，你才能去北京上学，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用你的实际行动学习回报党、感恩国家。”

入党是每个有志青年在政治上的追求，加尼丁·居马江和其他小伙伴打心眼里为拉齐尼·巴依卡高兴。他们和拉齐尼·巴依卡一起望着前方，仿佛那个光明的世界就在眼前， 值得每个人孜孜不倦地追求。

拉齐尼·巴依卡入党之后，无论是村里的事情，还是部队巡边的事情，他都会说：“我是党员，我要以身作则。”

2005年，他们一起当护边员的时候，拉齐尼·巴依卡是班长，加尼丁·居马江是副班长。

加尼丁·居马江看到拉齐尼·巴依卡的言行举止，他的感动就像山里的泉水那样汩汩涌流，他的眼前就有拉齐尼·巴依卡和所有共产党员共同创造的一个光明的世界。他诚恳地说：“拉齐尼，我也想入党，做一个像你一样的共产党员。”拉齐尼·巴依卡高兴极了，握住加尼丁·居马江的手说：“你做得很好，具备了一个党员的基本条件，我明天就向村党支部介绍你的情况，推荐你为党员。你要好好努力，先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党员，再争取成为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

一天夜里，静谧的天空镶嵌着无数钻石般的星星，把帕米尔高原之夜点缀得更加美丽。雪山脚下的塔吉克村庄提孜那甫村，一扇窗口的灯光明亮而温暖。26岁的塔吉克青年拉齐尼·巴依卡与加尼丁·居马江，头碰着头写入党申请书。他们在心里种下一粒种子，那是布尔什维克可以燎原的火种；他们的心中汹涌澎湃着一条河流，那是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不懈奋斗的历史长河。

写了入党申请书的加尼丁·居马江，更以拉齐尼·巴依卡为榜样，有样学样，用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2009年，加尼丁·居马江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组织， 拉齐尼·巴依卡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宣誓之后，加尼丁·居马江无比激动，说：“拉齐尼， 我也想和你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护边员、优秀的共产党员。下次去吾甫浪沟巡边的时候，带上我吧？”

2013年9月，加尼丁·居马江跟随拉齐尼·巴依卡第一次以向导的身份去吾甫浪沟巡边。

出发前，拉齐尼·巴依卡说：“好多战士是新兵，他们不会骑牦牛，我们一定要保护好这些战士，不能让他们从牦牛上摔下来。如果战士们摔下来骨折了，我们是没办法交代的，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职。”

巡边途中，山连着山，路连着路，河连着河，崇山峻岭交织，似乎永无尽头。拉齐尼·巴依卡每到一处险峻的地方，都告诉加尼丁·居马江这个地方注意什么，应该怎么走。行程快结束的时候，带队的连长不幸从牦牛身上摔下来，肋骨摔断了，再骑牦牛行走是不可能的了，拉齐尼·巴依卡就背着连长徒步5公里回到连队。

2014年，加尼丁·居马江在吾甫浪沟见证了白牦牛的牺牲。拉齐尼·巴依卡特别伤心，哭得很厉害。加尼丁·居马江也陪着朋友落泪，他也很喜欢白牦牛，希望白牦牛能好起来自己走回家，白牦牛认识回家的路呀。2015年，他们一起为白牦牛修建了一座石头坟，以后每次巡边，他们就寻一些野花野草放在白牦牛的坟上，再一起敬军礼，他们都很想念这位无言的战友。

2016年，部队通知去吾甫浪沟巡边的时候，拉齐尼·巴依卡正在北京开会，他给部队的领导打电话说：“护边员加尼丁·居马江已经认得路了，可以胜任向导这个工作，他会安全带大家巡边。”那一次，加尼丁·居马江作了护边员向导的领队，巡边途中，每每遇到险要地形、恶劣天气，加尼丁·居马江就会想：“这样的情况，拉齐尼一定会这样做。”一路上，他自始至终以拉齐尼·巴依卡为榜样，帮助边防连出色地完成了巡边任务。

2019年，吾甫浪沟巡边，拉齐尼·巴依卡更加细心地教加尼丁·居马江，不停地告诉他，这座雪山达坂哪里有捷径，那条河的哪块巨石适合牦牛通过，乱石滩要怎么过，碎石崖需要注意哪些，一点一滴地教加尼丁·居马江，生怕哪个地方遗漏。加尼丁·居马江特别奇怪，问：“拉齐尼，反正每次都是你带队，我跟着你就行了，不用什么都告诉我。”拉齐尼·巴依卡说：“我会去乌鲁木齐开会，去北京开会，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要担当起向导工作。”

说这话，拉齐尼·巴依卡是怕全国人大代表的工作繁忙会影响巡边工作，他对自己的表兄弟加尼丁·居马江充分信任，刻意地把巡边的“接力棒”传授给他。加尼丁·居马江愿意以拉齐尼·巴依卡为榜样，跟随他一起巡边当向导。

谁也不会料到， 2019年7月的巡边，就成了拉齐尼·巴依卡的最后一次吾甫浪沟巡边。

2021年1月4日，拉齐尼·巴依卡英勇营救落水儿童，壮烈牺牲。

1月4日晚上，加尼丁·居马江正在护边员执勤点值班，边防连的一位战士打来电话：“我们的拉齐尼为了营救落水儿童牺牲了，你们知不知道？”他怎么肯信？他双手颤抖地打电话给提孜那甫村村委会，接电话的村干部和他一样不肯相信，电话里哇哇地哭。

“拉齐尼牺牲了？那么好的拉齐尼牺牲了？怎么可能？吾甫浪沟那么多、那样湍急的河流都拿他没办法，他怎么会被冰冷黑暗却平静的湖水吞没？”加尼丁·居马江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记忆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久久地搁在他的心中，他的脑海里，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一碰就血淋淋的。

加尼丁·居马江听见一些声音从雪山之巅、从世界的尽头遥遥传来，那是好兄弟拉齐尼·巴依卡的声音。

拉齐尼·巴依卡是巡逻路上的‘活地图’，有他在，就没有过不去的沟、爬不上的坡。每次巡边之前，他都会对护边员做动员：“作为中国公民，我们有责任有义务为解放军官兵们带路巡逻；作为共产党员，我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你们也要跟着我学，我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每次巡逻的时候，咱们一定要把官兵们平平安安地带去，再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巡边苦巡边累，巡边路途艰难险恶，拉齐尼·巴依卡却如履平地、从容不迫、谈笑风生。

有战士对骑牦牛不熟悉，他说：“你刚才从牦牛上摔下去了，屁股有没有摔疼？是不是偷偷地哭了？”

吃饭时，他拿出妻子特意准备的塔吉克美食与大家分享：“我们的哈克斯比城里的奶油蛋糕好吃多了，还能长期保存，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他也有累的时候：“我也和你们一样，我也是人，我也累得半死爬不起来了。你们这些人还不如牦牛对我好。”

每到一处休息的地方，他就把塔吉克的热瓦甫拿出来，一边弹一边唱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那花儿一样……”

熟悉的旋律似乎随着风声传来，在风中回旋跳跃，在加尼丁·居马江脑海里回旋跳跃。

“怎么可能？拉齐尼是一把火、一盏灯站，即使站在最暗的路口，也能毫不费力地照着自己、照着别人啊。”

泪水肆流，心如刀割般的疼痛，加尼丁·居马江发出最为悲壮的嘶吼：“兄弟，我会循着你的足迹，担起你的责任，继续为祖国守好边防。”

边境线上还会有骑着牦牛巡边的队员，但再也不会出现拉齐尼·巴依卡的身影。

五、感召

在4700米的高度，塔吉克姑娘达热亚·夏木比如同一株昆仑雪菊，在雪域高原迎风绽放。

我在帕米尔高原见到了达热亚·夏木比。她是一名护边员，年轻的面孔，一双大眼睛就像会说话的星子。

当她告诉我，要像拉齐尼叔叔那样做一名优秀的护边员时，我诧异了，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随同她一起回到拉齐尼·巴依卡牺牲的那一天。

对于20岁的达热亚·夏木比来说，2021年1月4日这一天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她在湖南长沙某手机配件厂的流水线上，动作麻利熟练。近三年的打工生活，她已经习惯了流水线作业，也见识到了城市的灯红酒绿、街道的车水马龙。

可是，1月4日这一天，达热亚·夏木比整个下午都烦躁不安。晚上下班，她给几千公里之外提孜那甫村打了一个电话。父亲母亲声音异样，她有些吃惊，追问家里出了什么事，父亲母亲保证一切都好。

凌晨时分，她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就开始刷手机。“全国人大代表拉齐尼·巴依卡勇救落水儿童不幸遇难……”的新闻映入眼帘。她惊而坐起，“是我的叔叔人大代表拉齐尼·巴依卡吗？”

新闻扑面而来，她看到了拉齐尼叔叔的相片，看到了那个头戴一顶塔吉克族特色毡帽，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笑容像太阳一样灿烂，皮肤被高原紫外线晒得黑红，特别善良，特别爱帮助人，特别可亲可敬的拉齐尼·巴依卡叔叔。

达热亚·夏木比的眼泪不禁涌出。她仿佛看到一只雄鹰从高空坠落，发出凄厉的鹰啸。鹰啸如风，掀起惊涛骇浪，将她整个淹没，心更是刀割般的疼痛。

她还是不敢相信，也不管已是凌晨，立即打电话给父亲。她说：“爸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的拉齐尼叔叔，是我的拉齐尼叔叔呀……”

害怕惊扰了工友休息，她随手抓了一件羽绒服，踉踉跄跄走去楼外，一边走，一边抹泪，一边走一边号啕……

那夜，无月，风又湿又冷，达热亚·夏木比在冷风中颤抖。她无法相信真的是拉齐尼叔叔。她又很确信，拉齐尼叔叔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水营救落水儿童，因为她认识的那个拉齐尼叔叔心里永远想着如何帮助别人。

在达热亚·夏木比童年的记忆里，拉齐尼叔叔最爱帮助人。村里的人，无论谁家有困难了，他总是第一个跑去帮助。有一次，她上学快迟到了，拉齐尼叔叔骑着马飞快地把她送去了学校。路上，她问了一个问题：“叔叔，为什么要做护边员？”拉齐尼叔叔说：“我们塔吉克族是最爱国的民族，祖国相信我们，我们一定要报答祖国，一定要好好保护我们中国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棵树、每一朵花……”从此，她觉得护边员的工作很伟大、很神圣。

一连数天，达热亚·夏木比总梦见拉齐尼叔叔——和她爸爸一起巡边的叔叔、骑牦牛给解放军当向导的叔叔、叼羊活动跑第一的叔叔、弹热瓦普的叔叔、跳鹰舞的叔叔、把一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唱得无比动人的叔叔……她无法抑制地搜索有关拉齐尼叔叔的新闻，叔叔带着大红花去北京，习近平总书记与他亲切握手；叔叔主动要求前往悬崖峭壁深处探路，带领巡逻官兵们出色完成任务；叔叔为了巡逻不迷失方向、辨清道路，每蹚过一条路、闯过一道关口、翻过一座险峰，都在明显的位置做好标记；叔叔跳进寒冷的湖水营救落水儿童，毫不犹豫……

达热亚·夏木比听到了，拉齐尼叔叔的英魂在呼唤她，做一个像拉齐尼叔叔一样的优秀护边员的梦想在呼唤她，美丽的家乡帕米尔高原在呼唤她。

她一刻也不能等了，跑去工厂辞职。一起到打工的伙伴问她：“这里条件那么好，每月赚七八千元，回新疆能赚那么多吗？”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就是要像拉齐尼叔叔一样，做一名优秀的护边员。我的心告诉我应该这样做，和钱没有关系。”

1月25日，她推开了家门。她对父母说：“爸爸妈妈，你们给我讲过，拉齐尼叔叔家一家三代护边，是我们塔吉克族的榜样。爸爸你做了12年护边员，我现在也要做护边员，以后，我的孩子还做护边员，我孩子的孩子还做护边员……”

2月15日，距离拉齐尼·巴依卡牺牲43天，塔吉克姑娘达热亚·夏木比走进拉齐尼·巴依卡生前工作的地方，学习如何做一名合格的护边员。在英雄拉齐尼的感召下，她像一只好学的雏鹰，如饥似渴，努力学习锻炼自己。训练、巡逻之余，她给同事们读书读报，一起学习“拉齐尼·巴依卡”的英雄事迹，每次看到拉齐尼叔叔住过的床、用过的物品，她都会落泪。她说：“拉齐尼叔叔在我眼中很优秀，他在我们心里是活着的。”

我问达热亚·夏木比：“你在喀什师范学校学习计算机三年，又外出打工两年，见识过繁华与热闹，重新回到雪域高原，你不觉得寂寞吗？”

她显然很吃惊，说：“为什么会寂寞？我愿意像拉齐尼·巴依卡叔叔一样，当一名优秀的护边员，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愿意做；无论多么艰难，我都不会害怕，不会放弃。”

达热亚·夏木比又说：“如果我很努力很努力，就可以像拉齐尼叔叔那样当上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吗？这是我的梦想。”

说这话的时候，达热亚·夏木比眼睛望向窗外的皑皑雪山。恰巧有一只雄鹰飞翔在雪山之巅，女孩的眼睛更明亮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英雄拉齐尼·巴依卡事迹的感召下，年轻的达热亚·夏木比会很快成长起来。像达热亚·夏木比一样的年轻一代护边员，将很快成长起来，一批能快速掌握现代化手段的优秀护边员会迅速成长起来，成长为一群向着更高更远天空飞翔的帕米尔雄鹰。

（完）

（刊于《西部》2021年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