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本·不忘初心·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专辑 |赵青阳:追寻拉齐尼·巴依卡的足迹(纪实文学)
作者:  来源:西部杂志社  发布日期:2021-05-04

赵青阳,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作者作品以新旧体诗歌为主,兼写散文小说及其他。作品散见于《中华辞赋》《上海作家》《西部》《文艺鉴赏》等刊物,并入编各类年选。作者现居新疆喀什,从事写作、传媒及国学普及教育。

一、雪山鹰魂

他是雄鹰,甚至比雄鹰更勇敢无畏。

我对他是熟悉的,虽然从未谋面,却与他相识经年。

2017年,我受命撰写首届“感动喀什十大新闻人物”主持词和颁奖词。他隐在十个人物中,从资料中露出风雪包裹的朦胧身影,在时空中与我相遇。

他似乎正骑在牦牛背上急着赶路,目光从我的前方扫过,打量着天色以及周围的群山。我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天色已近黄昏,周围人烟绝迹,连绵的雪山之后,是一方看不太清晰的铅灰色界碑。我凝视着他,在3210个和他有关的文字间逡巡。

第二次,我去帕米尔高原采访。当时高山反应严重,脑袋里像是有许多把铁锤在敲击。我头疼欲裂,只好坐在塔什库尔干云团疾飞的蓝天下,遥遥眺望群山中那个不可见的巡边的身影,颔首致意。

第三次,我在新闻里看到他的名字,他作为全国人大代表在北京参加第十三次人代会。他站在人民大会堂前,身形挺拔,神情庄重,笑容灿烂。那是我看到他打扮最考究的一次。隔着4600公里的距离,我向他微笑,并在心中赞美他。

第四次,是在铺天盖地的新闻里。那天的喀什一直飘着小雪,他浮在冰冷的湖里,手臂极力向上托举着那个溺水的孩童。他已经在结冰的湖里泡了十几分钟,嘴唇青紫,湿透的衣服冻成了冰壳子,体力消耗到极限。孩子上岸的一瞬,他的手臂虚弱地垂下,像是深深松了一口气,慢慢沉了下去……我难过极了,隔屏凝视,泪眼模糊。

再会已是无期。

我要怎样去寻找他的足迹?

我的目光久久望向帕米尔群山,试图穿过时空。渐渐地,那些模糊的画面开始清晰,在划过长空的雄鹰身上,我看到他执拗的影子,他向死而生的无畏,他的善良与无私,他的忠诚与勇敢。

那只飞在雪岭冰封之上的雄鹰,我确信,就是拉齐尼·巴依卡。

二、云端足迹

吾甫浪沟从塔格墩巴什河中段斜插进去,破开高耸入云的喀喇昆仑山,由西向东延伸,纵横连接着与巴基斯坦相邻的蜿蜒的边防线。吾甫浪在塔吉克语中的意思为“艰险的河谷”,以极端险恶著称,是全军唯一只能依靠骑牦牛执勤的巡逻线。

亘古屹立的帕米尔高原,被称作“万山之祖、万水之源”,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氧气稀薄,紫外线强烈。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兴都库什山和天山交会于此,山峰直抵云霄。万古冰川经年不化,冬季长达七个月,被视为“生命禁区。”

吾甫浪沟所在的红其拉甫更是“万山堆积雪,积雪压万山”,是“高原上的高原”,平均海拔超过5000米,氧气含量不到平原的一半,风力常年在七八级以上,最低气温可达零下四十摄氏度,连石头都可以冻裂,被视为“血谷”“死亡之谷”。当地老百姓说这里:“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六月下大雪,四季穿棉袄。”

深蓝如海的天空,飞雪苍烟的冻云,能划出痕迹的,唯有帕米尔高原上的雄鹰,在雪山之巅投下苍劲迅捷的影子。

在这影子的下面,有一个人正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这是巴依卡·凯力迪别克最后一次做向导参与巡逻。他已经五十多岁了,长年累月的奔波,高原的风霜雨雪,摧垮了他的身体,拖住了他的一颗雄心,他不得不选择将肩上的担子交给儿子拉齐尼·巴依卡。

他还是走在最前面,宽阔的肩膀像一堵厚实的墙壁,身后是他的儿子和巡逻的官兵们。他像一只护崽的老鹰,迎着风,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严肃,吐马克帽下,斑斑白发露了出来。

在踏进吾甫浪沟之前,拉齐尼·巴依卡已经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物资,又认真在牦牛背上再三固定结实,检查完后,父亲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用手抻了抻,试了试松紧,满意地点了点头。

路途凶险,容不得半点差错,几十年下来,这已经成为护边向导的习惯,出发前必须仔细再仔细,检查再检查。

有一年,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带着巡逻官兵翻越一座海拔5000多米的达坂。当时风特别大,人在牦牛背上吹得摇摇晃晃,大风夹着雪粒刮得人睁不开眼睛,不得不紧紧贴着牦牛背,抱紧牦牛脖子。两头牦牛驮的物资没有捆结实,被大风吹落在地,官兵们走了很远才发现,不得不折返回去找到物资重新捆绑。因为耽误了时间,往回返的时候,干粮不够吃了,大家靠剩余的食物在风雪中支撑了三天三夜。唯一的一块压缩饼干,彼此推让着,最后那块饼干被放到了巴依卡·凯力迪别克手里。

那是一块长宽只有几厘米、重量只有100克的军用压缩饼干。官兵们一致决定让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吃掉那块饼干。他握着饼干,泪水无声涌出,打湿了黝黑的脸颊。他将饼干塞进行囊,以备最艰难时再吃。在危险重重的帕米尔高原,唯有事事小心仔细,才能最大程度保证生命平安。

穿过沟口相对平缓的开阔地带,奇形怪状的巨石鳞次栉比,横七竖八地躺在山谷中。越向里面走,路况越差。吾甫浪吉勒尕河汇聚了夏日消融的雪山冰川融水,以千钧之力在吾甫浪沟左冲右突,切削出悬崖峭壁与巨石密布的河床,又沿着沟底回旋接纳着八十多道冰河湍流。

九月之前,冰消雪融,泥石流不断,九月之后,冰封雪冻,风狂雪紧,鸟兽绝迹,都难以深入沟里。唯有这短暂的一个月,成为巡逻往返的黄金时间。

牦牛背着沉重的物资,在嶙峋怪石间前行,巴依卡·凯力迪别克驱赶着他的黑色牦牛,一路掌控着队伍前进的方向和节奏。每遇到环境复杂的路段,他都会停下来给拉齐尼和新来的战士仔细讲解地形特点以及有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

在顺利蹚过几条冰河、翻越了第一道达坂之后,马上要翻越第二道达坂了,这时天气起了变化,云层迅速集结成厚重的云团,不一会儿,北风夹杂着硕大的雪粒铺天盖地砸下来,很快模糊了视线。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拉紧长长的缰绳,仰头看了看,大声招呼大家跟紧一些。牦牛排成一排,后面的踩着前面的脚印,低着头奋力向上爬着。

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下,这种有“高原之舟”美誉的极为耐劳耐寒的生物也变得疲惫而虚弱。快到达坂顶端的时候,双腿深陷雪中的牦牛似乎再也爬不动了,在原地打转,再不肯向前迈动一步。

齐尼·巴依卡从牦牛背上跳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忧心忡忡地看看天色,又转头看了看巡逻队,大声命令拉齐尼·巴依卡绕到中间,父子两人和两头牦牛将队伍串联了起来。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大声招呼大家都下来,以减轻牦牛的负荷。他走在最前面,牵着牦牛,后面的人紧跟着,一只手抓住牦牛的尾巴,一只手牵着后面牦牛的缰绳。就这样,一长串牦牛串着一长串人,形成风雪中一条移动的链条,一步步艰难向上挪动。

前面的队伍快要翻过达坂了,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一名战士突然跌倒,仓促间松开了抓着牛尾巴的手,也松开了缰绳,身子向旁侧跌了下去,滑落几米后,幸运地卡在一块略微凸起的山石上。

听到惊呼声,巴依卡·凯力迪别克迅速抓起一捆绳子,这时拉齐尼·巴依卡已经向那边冲了过去。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将绳子的一端甩给儿子,拉齐尼·巴依卡接过来在手臂上绕了几圈,然后向战士的方向滑过去,之后挡在战士外侧,用绳子将两人缠在一起,给了父亲一个信号,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和战士们一起向上用力拉。两人平安回到队伍中间后,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巴依卡·凯力迪别克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帮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雪。

这是自己一直反复教导拉齐尼·巴依卡的,作为边防连向导,必须保证边防官兵们的安全,哪怕因此牺牲自己。

这也是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的父亲凯力迪别克·迪力达尔多年前曾经反复叮嘱他的一句话。从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二十一岁开始给边防连义务做巡逻向导开始,他始终牢牢记着这句话,从未敢忘,而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也如父亲所期望的,将这句话一丝不苟地传给了自己的儿子拉齐尼·巴依卡。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这孩子虽然从小淘气好动,但忠诚勇敢、无私善良,喜欢帮助人。

拉齐尼·巴依卡八岁那年,边防连一名新入伍的哈萨克族士兵在巡逻时走失,天擦黑的时候,连队通知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去紧急搜救。他带好必备的救援工具,牵着马准备出门,拉齐尼·巴依卡却拦着他,死活要跟着去。

“你才八岁,这么小,跟着去能干什么?”巴依卡·凯力迪别克断然拒绝。

“让我去嘛,我能做很多事,山路我都很熟悉。”拉齐尼·巴依卡苦苦哀求。

“不行,你去不是给部队添乱吗?到底是找人还是照顾你?”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不容商量地拒绝。

“我不用照顾,平时我一个人在山上放羊、放牦牛放得都很好,你不带我,把我留在家里,要是狼来了把我吃了怎么办?”拉齐尼·巴依卡开始耍赖。

父亲被逗笑了。这孩子,一个人放羊不怕被狼吃,三更半夜去山里找人也不怕被狼吃,待在家里反倒说怕被狼吃了。这借口实在有些拙劣。

拉齐尼·巴依卡不达目的不罢休,干脆坐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死活不撒手。

“唉,算了,带上你吧,千万别乱跑。”拉齐尼·巴依卡拼命点头。父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好带着他一起去执行任务。

夜晚的喀喇昆仑山像一头硕大的巨兽,密布褶皱的沟壑间,藏着数不尽的危险。狼不是最可怕的,迷路才是最让人恐惧的。崇山峻岭间可以掩藏千军万马,人在其中渺小如蝼蚁。

搜救队沿着失踪战士的巡逻路线仔细搜寻,拉齐尼·巴依卡紧紧跟着父亲,帽子上沾了一层霜,长长的眼睫毛上都结了霜花。

山里的温度说降就降,哪怕是盛夏时节,白天二十摄氏度的气温,夜晚就可能降到零下二十摄氏度。迟一分钟,失踪战士的生命就会多一分危险。

大家分散开,保持距离,大声呼喊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的心揪作一团,突然,他的衣袖被拉了一下。低头看去,儿子正扯着他的袖子,局促地对他说:“人会不会去了那边的达坂?”

他顺着儿子指的位置看过去,黑魆魆的沟壑里,什么也看不清。他迟疑了一下,心想,应该不会吧?但还是招呼大家过去看看。沿着深沟进去,摸索着往前走了几公里,就在大家决定放弃的时候,突然听到微弱的回音。

“啊。”大家兴奋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跑过去。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低头看了看紧紧牵着他衣角的儿子,只见他的小脸冻得通红,父亲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从小在高原腹地生活,拉齐尼·巴依卡对危险似乎有着本能的预知,就像他对天气的判断,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很少出错。

想起往事,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严肃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随即又收敛了起来。

拉齐尼·巴依卡刚两岁的时候,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的妻子就过世了,巴依卡·凯力迪别克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他太了解儿子的性格了,虽然成为一个善良勇敢无私的人一直是他所期望的,但是,也总是让他隐隐担心。从小到大,哪怕儿子再淘气,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也没舍得动过他一指头,却总是严厉的一遍又一遍教导他学习深山里的求生技能,希望他以后独立做向导了,不仅能救人,也能自救。他希望拉齐尼·巴依卡一生平安。

路过开拉阿甫河时,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停了下来。有一年,他带着四名边防战士去巡逻,走到这里时,河水突然暴涨,瞬间没过了腰部,他躲避不及,被一个大浪冲到一块石头上,腿骨当即骨折,痛得几乎晕过去。当时战士王君走在他后面,被洪水一下卷走,在洪水中不断挣扎,眼看就要撑不住了。他咬了咬牙,拖着断腿扑向王君,将王君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自己却晕了过去。

三十多年的向导生涯,像这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事,不知发生了多少次,而巴依卡·凯力迪别克每一次都挺过来了。这些年,家里有十头牦牛先后累死在巡逻路上,有九头牦牛摔伤失去了劳动能力,他从没要过国家一分钱补偿,他觉得保家卫国,无论让他付出什么都无怨无悔。

从他父亲凯力迪别克·迪力达尔开始做向导,一直到他的儿子拉齐尼,半个多世纪,他只向国家提出过一个要求。那是1998年“八一”节前夕,县领导到他家中慰问,问他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时,他几次三番想张口,又欲言又止。县领导一再鼓励他讲出来。他稳了稳心神,鼓起勇气大声说:“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加入中国共产党。”说完,他的黑脸先红了。因为他总觉着自己做得还不够,远未达到一名共产党员的标准,他内心渴望成为一名党员,愿意在党员队伍里继续锤炼自己。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这也曾是他父亲的愿望。就在第二年,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终于实现了这一愿望,满头银发的他在鲜红的党旗前庄严宣誓。

每每回忆起那一天的场景,他依然充满激动。那一刻对于他来说,诞生的是全新的另一个自己,从此成为一名有信仰、有担当、有理想、有使命的共产党员。

他始终记得1973年春天,年迈的父亲凯力迪别克·迪力达尔把他叫到身边说:“孩子,我老了,走不动了,今后你就替爸爸给解放军带路吧。”

作为新中国成立后帕米尔第一位边防部队的牦牛向导,父亲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二十多年。父亲走不动了,又把这份责任传递给他,并亲手把一把铁镐交到了他手里。那把铁锹是陪伴父亲走过二十多年巡边路的传家宝,父亲扛着它走在边境线上,用它在石头上刻下“中国”两个大字,再刻下自己的名字。这两个大字和自己的名字,是父亲迪别克·迪力达尔唯一会写的汉字,也是他写得最工整的汉字。

红其拉甫第一块简易界碑就是父亲和边防战士亲手建造的,那大约是最简易的界碑,将一块块山石垒起来,在最上面的一块山石上,刻上“中国”两个字。那两个字在这片土地上,重逾千钧。

在大山深处,凡是脚步所至之处,刻下“中国”两个字,就刻下了守土尽责的责任,也刻下了忠于祖国、守护边疆的誓言。在石头上刻下“中国”两个字,已经成为帕米尔高原上所有护边员的习惯,也成为世代爱国自觉守边的塔吉克族的习惯。别的字不会写,也一定会写“中国”这两个字,而写得最好、最工整的也是“中国”这两个字,因为那是用生命与挚爱写下的誓言。

1985年,凯力迪别克·迪力达尔病重,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已经预感到父亲撑不过去了,可是九月份边防连的巡逻任务马上要开始了,没有自己做向导,官兵们在错综复杂的吾甫浪沟遇到困难和危险怎么办?可是自己若是去了,谁来照顾父亲?万一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他痛苦地纠结着。

凯力迪别克·迪力达尔看出了儿子的心事,平静地对他说:“孩子,你放心去吧,我的病吃点药慢慢就会好起来的,新兵刚到连队,老同志又少,你不去为他们带路,怎么能行呢?边防线上需要你啊。”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强忍着眼泪点头说:“我听您的话,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给父亲准备了药品及家中的生活用品后,千叮咛万嘱咐一番,带着忧虑,瞒着官兵,跟着他们一起踏上了巡逻征程。他走后没几天,父亲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就因为病重离开了人世,等他一个月后回到家中,父亲早已被埋在了红其拉甫的山谷间。那是他父亲特意要求埋葬的地方,在那里可以眺望到国门。

在父亲孤零零的坟前,巴依卡·凯力迪别克放声大哭,为自己未能见亲人最后一面懊悔不已。可是,如果时光倒流,父亲与他大概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在家国之间,从来都是国最大。

以后每一次巡逻,看到父亲留下的简易界碑,巴依卡·凯力迪别克都会默默站一会儿,跟父亲说会儿心里话。

这次带着官兵巡逻的路上,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也在心里跟父亲说了很多话,让他雄鹰般翱翔的灵魂一定要保佑他的孙子拉齐尼·巴依卡和巡逻的官兵们,让大家都能够平平安安地归来。

“我们塔吉克族的英雄,死后魂魄都会变成雄鹰,永远守护子孙与脚下的土地。”这是父亲凯力迪别克·迪力达尔曾经对他说的。想到这里,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的眼睛湿润了。

涉过80多道冰河,又翻过8座达坂,就到了50米高台地上的界碑旁。沿途,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在一些不太好找的路口细心做了标记,并一一指给拉齐尼·巴依卡,让他牢牢记在心里。

吾甫浪沟高台界碑,是新中国成立后中巴边界议定书里议定的标准型制的大型界桩,高4米,露出地面部分的高度为2.7米,长宽各为0.6米。帕米尔高原澄澈的蓝天之下,铅灰厚重的界碑威严庄重,红色大字如鲜血般耀目,据守着祖国的边境线,昭示着国家的主权。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虔诚地凝视着界碑,郑重地将守护这方界碑的重任交托给儿子拉齐尼·巴依卡:“没有祖国的界碑,哪会有我们的牛羊。儿子,以后这片边境线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守护它。”

三、护界雄鹰

今年的气温似乎要比往年低一些,喀喇昆仑山巨大的褶皱间早早银装素裹。恶劣的自然环境从不因人类的存在而有所削弱,在哺育生灵之余,也加大着重重无情而严苛的考验,不断挑战着人类意志的极限。

吾甫浪沟的山岭幽壑已然冰封,一踏入沟里,凛冽寒意立刻袭来。拉齐尼·巴依卡骑在牦牛背上,稳稳地抓着缰绳走在前面,身体坐得笔直。因为很小母亲就不在了,拉齐尼·巴依卡有些先天不足的羸弱,后天的劳作虽然让皮肉变得结实坚韧,却因长年累月在户外奔波,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将他棱角分明的脸晒得黑红,青黑的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唯有将长年累月戴着的吐马克帽子摘下来,才能看到头顶上有一圈界限分明的白皙皮肤。

他已经跟着边防连巡逻十几年了,越来越沉稳干练,再也不是那个青涩稚嫩的毛头小伙子。

二十二岁那年,父亲送他去参军,他成为一名边防武警战士。那是他从小的梦想,他喜欢那一身绿军装,对于白雪皑皑的帕米尔高原来说,绿色就意味着生命和生机。在他退役前夕,父亲郑重地跟他谈了一次话,那天的父亲有些严肃,坐在他对面,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没有国家的界碑,哪儿有我们的家和牛羊。护边是我们家族的使命,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你要把我走的路走下去,以后这任务就交给你了。”

他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为此,他退伍后没有选择留在县城工作,而是做了一名护边员。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爷爷和父亲都是义务护边员,每年他们都会离开家很长时间,跟着边防部队去巡逻。开始,他还以为爷爷和父亲守护的边境线是自己家的,后来才知道那是国家的边境线,比自己家更重要,也比生命更重要。用父亲的话说:“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守护边境线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荣耀。”

父亲一直在培养他做一名优秀的护边员,有时甚至是残酷的。他开始很不理解,觉着父亲故意折腾他。直到无数次涉险后才知道,那些艰苦的训练逐渐融入血脉,成为条件反射,让他能够迅速做出判断和应变,得以屡屡化险为夷。后来他看到一部电视短片,高高的山顶上,几只雏鹰被父母从悬崖上丢下去,一路翻滚着向下跌落,被尖锐的山石撞得羽毛凌乱、骨断肉裂,但小雏鹰在不断碰撞翻滚中学会了张开翅膀振翅高飞。他明白了父亲的一片苦心。从十二岁开始,他跟着父亲一起巡逻成为一种常态,而他也特别愿意跟着父亲,他觉得自己也会像那些小雏鹰一样,在不断碰撞翻滚中学会本领。

在父亲的悉心指导下,他在高原上反反复复地走,终于可以独立承担任务,成为一名合格的巡边员。回顾十几年的护边经历,在这条巡逻路上,有无数难以忘怀的记忆,痛苦的、紧张的、危险的、欢乐的……数不胜数,刻骨铭心。

他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独自做向导带领边防连巡逻时的情形。吾甫浪沟在经历了几日晴好的高温之后,气温骤降。巡逻队冒着严寒进沟,山洪的痕迹还未退尽,河道里水流咆哮湍急,脚下的路与头顶阴沉的天空都让人不安。

天上大团大团的云朵一路跟着他们,越积越厚,走到海拔4254米的铁干里克达坂时,拉齐尼·巴依卡判断暴风雪即将来临,于是急切地想要带着巡逻队提前翻过达坂。

越往上走,寒意越浓,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凛冽的大风呼啸着卷起雪花像刀子一样从脸上刮过,身上厚厚的棉衣变得像是纸糊的,挡不住刺骨的严寒。

没有父亲的陪伴,他有些不太安心,总是下意识地抬头,想寻找那个骑着黑牦牛走在前面的高大威武的身影。那是父亲的身影,看到身影在,他的心里就会踏实,脚步也会更加稳健。但是眼前只有弥漫的大雪,一阵紧似一阵。

天上飘飞的雪花越来越密集,在午后迅速形成凶猛的暴风雪,天地间像是垂下一面白色的帘子,雪花在眼前不断旋转,人像是被装进了一个盛满雪的滚筒里。除了雪,一切模模糊糊,难以分辨。唐代边塞诗人岑参曾形容过这种极端天气:“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暴风雪似乎连时空都冻得静止了,白雪永无止境,所有人只能紧跟向导,希望凭借向导的经验来保障安全,走出眼下的困境。越走雪越大,路况也越来越差,牦牛的脚踩下去,每一步都深陷雪中,鼻孔因吃力而喷出浓重的白色热气。

拉齐尼·巴依卡从牦牛背上跳下来,牵着牦牛一步步蹚着雪领路。随着海拔渐高,心脏在缺氧状态下跳得越来越吃力,胸口像是撕裂一样疼痛,他不得不迎着雪努力张开嘴来辅助呼吸。

好不容易摸索到一片山谷,他知道无法再前行了,便和大家挤在一起躲避风雪。山风呼啸,风雪弥漫,几个人和几头牦牛在雪原中,像是白色大地上几个不起眼的小黑点,在彻骨的严寒中,能清晰听到身边的人牙齿冻得打战的声音,所有人的热量都透支到了极限。

拉齐尼·巴依卡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耳朵和鼻子像是不存在了一般。他用手悄悄摸了一下,哦,还好,都还在。不过,得赶紧想办法才行,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冻死在这里。他焦急万分,不断提醒自己冷静下来,并一再问自己:如果父亲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办?

突然,他脑中灵光乍现,暗骂自己一声,怎么这么笨,牦牛能够帮助人挡风雪,为什么不用呢?他马上把所有的牦牛聚拢在一起,围成一堵挡风的“墙壁”,所有人站在“墙壁”中间,紧贴着牦牛挤在一起挡风取暖。

暴风雪终于过去,天边露出一抹亮光,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拉齐尼·巴依卡的这个举动,让所有人撑过了那场可怕的暴风雪之夜。

拉齐尼·巴依卡回头看向身后的苍茫来路,依然觉着后怕。如果在暴风雪中迷了路,误入风暴中心,后果不堪设想。这次巡逻队化险为夷,安然度过了一个令人恐惧的风雪之夜,也给他结结实实上了一课,让他更加深刻地知道,山高路险,情况复杂多变,一切尚需小心更小心、谨慎更谨慎。

一百多公里的吾甫浪沟,每一段路都暗藏凶险,每一段路上都有无数生死陷阱,向导不仅是巡逻队的眼睛,也是巡逻队的识途老马与守护神,唯有自己小心谨慎,才能带领巡逻队安全无虞地完成任务。

此后,虽多次遇险,他都能处变不惊,在危急时刻选择最妥当的方式帮助大家涉险过关,不但保证了巡逻官兵的安全,也保证了任务顺利完成。他在这条巡逻线上留下了无数的传奇故事,并得到“活地图”与“帕米尔雄鹰”的美誉。

在他参与巡逻的十七年岁月中,和他一起巡逻的官兵从未有过牺牲。“战友”白牦牛的牺牲是个例外,这成为他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遗憾与哀痛。

和巡逻队一起参加边防巡逻队的牦牛,都是在大量牦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要求体格健壮、肌肉发达、耐力好、能负重,而且要性格温驯、聪明、听指挥。它们不仅是巡逻队的坐骑,更是巡逻队的伙伴与战友。

拉齐尼·巴依卡一家为了巡逻需要,牦牛比别家都养得用心,牦牛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被带到雪山上进行负重跋涉训练。有一头白色牦牛最为出色,它每一次都比别的牦牛负重多,且懂事乖巧,与拉齐尼·巴依卡配合默契,好像完全能听懂他的话。他第一次参加巡逻时,就经过重重筛选进入了巡逻队,从2004年到2014年,它几乎每年都会陪着他走一趟吾甫浪沟。

拉齐尼·巴依卡非常喜欢它,将白牦牛当成了最亲密的战友和伙伴,闲下来的时候就会带它去放牧。白牦牛吃草,他就坐在旁边看着,给它讲一些有趣的事情。广袤草场上,一人一牛,一个说一个听,如同手足相伴。他说得高兴时,白牦牛像是完全听懂了一样,对他报以一声热烈的回应——哞。

2014年秋天,他和白牦牛再次踏上征途。白牦牛经验丰富、体格强壮,他把大部分的给养都放在了它的身上。

经过连续多天艰苦跋涉,再有不到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大家都有些兴奋,打起精神,加快了速度。

在经过最后一条冰河的时候,走到一半白牦牛突然不走了,他没有意识到白牦牛的异常,见它不走就用力扯缰绳,催它快点跟上队伍。白牦牛弓着身子,梗着脖子,使劲用力,却一头跌倒在河里。他吓坏了,丢下缰绳赶紧过去查看,才发现白牦牛的后腿被河底的石头死死卡住了,上百公斤的重负压在身上,它一动也不能动。他跟几位战士先把牦牛背上的给养卸下来,然后一起把白牦牛抬到了岸边,这才发现,跌倒时重物把白牦牛的腰压断了。他抱着白牦牛,心疼得眼泪直流。白牦牛的大脑袋紧挨着他,大眼睛温柔地看着他,像是在安抚他。眼看天就要黑了,队伍还得继续出发,他没有办法继续陪着白牦牛,于是给它拔了一堆草,随队的卫生员给白牦牛打了一针,希望它能快点好起来。巡逻队继续出发巡查界碑。返回的时候,白牦牛还在原地,依然无法起身。

巡逻队得按照计划如期返回,否则补给跟不上,迟一些的话,如果大雪封山,就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拉齐尼·巴依卡呆呆地看着白牦牛不知如何是好。他不能为了一头牦牛耽误任务,让战友们陷入危险之中。可是,白牦牛在他心里,又岂是一头牛那么简单?他的心一阵疼痛,想要抱起白牦牛,却怎么也抱不动,不由得号啕大哭。战友们也都哭了,白牦牛陪伴了大家那么久,早已经被当作亲密的战友,他们也不舍得。

白牦牛像是懂得他的心事,用脑袋轻轻蹭着拉齐尼,然后用嘴将他往远处拱开一些,像是在对他说:“快走吧,拉齐尼,快带着战友们回吧,别再耽误了。”他心如刀割,含泪和战士们拔了很多草放在白牦牛面前,最后一次抱紧白牦牛的大脑袋将脸颊贴上去,不舍地对它说:“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自己走回家,我在家里等你。”

队伍走出去很远了,白牦牛的影子变成模糊一团,他们依然含着泪不断回头。白牦牛也一直目送着他们,面向他们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回去后的一年里,拉齐尼·巴依卡一直都在幻想,盼着白牦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每次外出放牧的时候,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向吾甫浪沟方向张望一会儿。白牦牛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年巡逻,走到白牦牛受伤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堆白骨。大家陷入悲痛中,拉齐尼·巴依卡泪如泉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每每想起白牦牛,拉齐尼·巴依卡都会自责,虽然他始终坚信,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如泰山,比起别的牦牛,白牦牛为边防巡逻而死,死得光荣。

这些牦牛都是好样的,它们是我的战友,也是英雄,是不会说话的无名英雄。” 拉齐尼·巴依卡不止一次这么说。在他们家,从他爷爷开始,近七十年中在巡边路上壮烈牺牲的那些牦牛,留下照片的,都被拉齐尼·巴依卡珍重地摆放在荣誉室中。

拉齐尼暗自发誓,他以后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好身边每一位战友,不让他们再遇到危险和伤害。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有一次巡逻时,当走到海拔4098米的塔敦巴什河时,河床边已结冰,河道中间水流卷着浮冰起伏奔涌。牦牛被赶了好几次,却怎么也不愿意再向前走。拉齐尼·巴依卡反复尝试,好不容易才赶着自己骑的牦牛下了水,后面的牦牛看到了,也一个跟着一个下水过河。

轮到班长王刚的时候,他的牦牛在湍急的冰河中突然像发疯一般上蹦下跳,怎么拉也拉不住。眼看王刚就要被牦牛甩下背去,河里全都是锋利的山石碎冰,被甩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已经过了河的拉齐尼·巴依卡飞身跳下牦牛,冲进齐腰深的冰河中死死地拽住牦牛的缰绳,拉着它一步一步趟过了冰河。上岸后,大家才发现,原来王刚骑的牦牛被冰河里锋利的石头划破了蹄子,鲜血直流。如果不是拉齐尼·巴依卡及时解救,后果不可想象。

不过大家也为拉齐尼·巴依卡后怕,那种情形下稍有不慎,他不仅会被牦牛撞倒,更可能会被冰河冲走。一只成年牦牛体重通常有四五百公斤,踩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冰河中更是凶险无比,难以预料会发生什么。

有一次,也是在巡逻途中,军医罗辉骑的牦牛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等站稳后扭头发疯了一般向陡坡下冲去,其他牦牛受到惊扰,纷纷想扭头跟着跑,任凭大家怎么拉紧手中的缰绳都无济于事。紧急之际,拉齐尼·巴依卡抬脚、翻身、跳下一气呵成,一个箭步冲到罗辉面前,死死拽住缰绳,拼命勒住牛头才让牦牛急奔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而他的手掌被缰绳磨得血肉模糊。

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送走一个个白天和一个个夜晚,队伍逐渐抵达“一步崖”,这是吾甫浪沟最为危险的路段之一。

在翻越“一步崖”的时候,一只雄鹰从山顶上斜掠而过,翅膀像刀锋般伸展,迅疾划过天空。拉齐尼·巴依卡抬头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认真观察着脚下的情况。穿越“一步崖”之前,是一段风化了的山脊,不时有山石落下来。他在那里曾经遇到过山体滑坡,半边山垮塌了下来,将原来的道路彻底掩埋,父亲留下的标记看不到了。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有牦牛长年累月在绝壁上踏出的一条几十厘米宽的羊肠小道,蜿蜒于半山腰。山峰直插云天,四周全是风化的石块,一步踏错就会跌下山去。巡逻队停在山前,战士们仰望着那道“天堑”,忧虑地说:“这样险峻的陡坡,碎石块不停地往下滑落,怎么过去呢?”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紧紧抓着牦牛的鬃毛。牦牛大多是拉齐尼·巴依卡亲手养大的,跟他再熟悉不过,它们忠诚的大眼睛里映出远处冰山的倒影,稳健地迈着步子,一个紧挨着一个鱼贯而过。

拉齐尼·巴依卡仔细看了看地形,乱石堆砌在几乎呈直角的绝壁前,直走肯定不行了,从一侧迂回应该可以找到路,于是他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到路,一定会带大家过去的。”

他让战士们在原地休息,自己沿着布满乱石的垮塌山体,在绝壁间仔细寻找道路,就在他往一侧攀登的时候,突然被一块掉下来的落石击中了头部,一瞬间鲜血直流。他扯出急救包,忍着剧痛,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又继续寻找道路。

两个多小时后,他终于在石壁间找到了一条小路,高兴地跑回去喊大家通过,大家才发现他受伤了,纷纷劝他原路返回去休息。

“任务没完成,我怎么能休息呢?不能因为我受了点小伤就耽误了巡逻。”他说。

穿过“一步崖”,基本上就走了将近一多半的路程,后半程再翻过几座达坂,就可以看到界碑了,中途可千万不能大意。他更加集中注意力,可是头部的剧烈疼痛,让他的嘴角不断在抽搐。

大家都有些紧张,沉默地行进着。眼看就要穿过“一步崖”了,拉齐尼·巴依卡松了口气,大家也放松下来,有人还开了个玩笑,惹来一阵笑声。可就在此时,他身后的一头牦牛不知为何,有些刹不住脚,突然加速向前奔了过来,眼看就要撞向他,他用力催动自己骑的牦牛,加速从旁侧冲了下去,但是战士骑着的牦牛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还在向前乱窜。他拍打着牦牛奋力追过去,想将那头牦牛稳住,但是牦牛鞍子肚带断裂,他被甩进了旁边的一条冰河里,冲出去十几米远才爬了上来。

浑身衣服湿透,头上挂彩,他看起来很狼狈,但他像一只倔强的雄鹰,在战士们的集体礼敬与瞩目下,重新踏上了征途。

山连着山,路连着路,河连着河,崇山峻岭绵密交织,似乎永无尽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巡边之路,旧伤好了,又添新伤;新伤好了,再添新伤。拉齐尼·巴依卡觉着,身上的伤也像道路一样,永无止境,而自己的皮肉似乎也在这条巡边路上磨砺捶打得越来越皮实,越来越坚固。

有一道冰河,差点要了他的命。

2011年,他跟随巡逻队巡边的时候,队伍遭遇暴风雪袭击,积雪厚度几乎能将牦牛掩埋。走到这儿的时候,战士皮涛突然从牦牛背上摔了下来,掉进了雪洞里。周围的冰雪受到震动,不断垮塌,皮涛的生命危在旦夕。拉齐尼·巴依卡一边高喊着让大家都不要动,防止垮塌面积加大,一边立刻趴下来,增加受力面积,爬向皮涛所在的位置。皮涛跌入的雪洞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他无奈地发现,想要把皮涛拉上来,需要去找救援工具。但是那样极有可能继续增加垮塌面积,发生意外,只能就地想办法把皮涛拉出来。他抬眼看了看四周,除了雪还是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地上干净得连一粒灰尘都看不到。他没有犹豫,咬咬牙脱下自己的衣服,打成结做成绳子,爬到雪洞边甩下去让皮涛抓住,想要把他拉上来。可是一用力,周围的雪又不断地向下垮塌。他急得汗都冒了出来,只能一遍遍调整力度和角度,不断尝试。他的身子长久趴在雪地上,看上去像是和雪原冻在了一起,冰雪的寒意顺着他的身体不断蔓延,冷得他直打哆嗦。他咬着牙,努力尝试着,终于将皮涛从雪洞里拉了上来。

皮涛得救了,可是拉齐尼·巴依卡却因冻伤昏迷过去,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雄鹰在天上飞,下面一片白雪茫茫,腹部不断感受着冰雪的寒意,后背却在太阳的照耀下暖洋洋的,那种暖开始在他的全身涌动。他猛地苏醒过来,不顾战友们的劝说,挣扎着坐了起来,稍事休息后又带着冻伤骑上牦牛,给巡逻的官兵们继续带路。

类似这样涉险的事情太多了,几乎成为他这些年巡逻途中经常遇到的“家常便饭”。

许多人问过拉齐尼·巴依卡同样的问题:面对死亡的时候,你会害怕吗?

他低下头盯着脚下的土地,认真想了想,然后慢慢地回答:“我当然会害怕,巡逻的路上,会经历暴风雪、泥石流、塌方、山洪、饥饿、野兽,每天都像是踩在生死线上走钢丝。我经历过亲人的离世,也经历过死亡的考验,因而深深畏惧死亡,珍惜活着的每分每秒,更珍惜与家人朋友在一起的时光。在帕米尔高原,生命艰难繁衍,生存不易,因而让人对大自然充满敬畏。珍惜生命,好好活着,是我所能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

拉齐尼还说:“巡逻的路上,所有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大家经历生死,不分彼此,情同手足。有一次,在巡逻的路上,一头在山间前行的牦牛将一块大石头踩了下来,如果不是旁边一名战士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拉到一边,大约我早就不在了。还有一次,我的鞋底磨烂了,连长把自己的鞋脱下来让我穿上,他说‘我没事,你穿吧’,自己光着脚,那一刻我感觉特别温暖。”

终于顺利抵达界碑,清洗描红完毕以后,拉齐尼·巴依卡站在界碑前,眺望着头顶的万古青天,深深感怀。

这壮美的河山是国,也是家。他的头顶有祖父的英魂,他的脚下有厚重的土地,他的身后有血脉相连的人民。他暗自发誓:这一生,要守好每一寸土地,不负身后的人民。

四、赤子之心

从踏上帕米尔高原的那一刻,我始终觉着头顶有一只雄鹰在盘旋,它时而振翅高飞,时而在云端停驻凝望,像是一位尽职的守护者,警惕地守护着这片高原。

沿着被两行高原柳覆盖的道路向兴都库什山脉巨大的褶皱深处走去,在兴都库什山与喀喇昆仑山脉交错的环形谷地,提孜那甫村静静地躺在雪地上,天地间一片素洁。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打开大门,他的背比前些日子又弯了一些,花帽下须发皆白,布满皱纹的脸上有着湖水般深不见底的平静。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的房子,是政府前些年为了表彰他的功勋资助他盖的,最外间的客厅被他当作陈列室,里面有他家三代护边的记忆。无论是照片,还是密布的锦旗奖章,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他正在客厅里招待客人,他将我和塔什库尔干县的干部黄渠成让进里屋。黄渠成跟他相熟,介绍了我们的来意后,他招呼我们坐下,又去外屋继续招呼客人。

送走客人,他回到里屋,脸上带着深深的疲倦。我倒了一碗奶茶递给他,他轻轻地摆摆手,苦笑着说:“一天要接待很多人,每一拨人来了,都要陪着喝一碗奶茶,这里装不下了。”他指指自己的胃部。

拉齐尼·巴依卡牺牲后,一拨拨人来到拉齐尼·巴依卡的家里探望。每一拨客人,巴依卡·凯力迪别克老人都会认真接待。短短几天,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身体瘦得只剩下一副高大的骨架。

我有些惭愧,这样的时刻,我的到访多少都有些添乱。尤其当我面对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的时候,冒昧问出任何关于拉齐尼·巴依卡的事情,对老人来说都是在撕裂伤口。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似乎看出我的纠结,说:“非常感谢有这么多素不相识的人在拉齐尼·巴依卡出事后来探望我们。我儿子走了,但是,他的英雄事迹如果能够被传承弘扬,他就会一直活着,我们再辛苦都值得。”

他拿出厚厚的相册,那是边防连队送给他的纪念品,里面有数十年护边巡逻的记忆。相册已经有些年头,但是被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折损。我留意到,他翻得很小心,轻轻地掀起来,隔着防护膜,用手指很轻柔地抚触片刻,像是在抚摸往事。翻到拉齐尼·巴依卡的时候,他都会停顿很久,手指久久地在儿子脸上抚触。

这本相册里有他的父亲凯力迪别克·迪力达尔,有他自己的青春岁月,有他的战友,也有一脸青涩的儿子拉齐尼·巴依卡。

他捧着相册,讲起了他家三代护边的往事,讲起拉齐尼·巴依卡小时候的事情。

“那孩子,从小就心地善良喜欢帮助人,看到村里的小孩子想要什么,他都会想办法买回来送给他们。家里烤的馕,他也总会多带一些,分给小朋友。每天都要比别的孩子早点到学校,帮老师擦黑板、打扫卫生,老师也喜欢他。

“他从小就喜欢跟着我,有一次,我要跟边防连去巡逻,他死活要跟着去,我不让他去,他自己跑到边防连磨着指导员让带上他。指导员不答应,他自己爬到牦牛背上抱着牦牛脖子不下来。最后指导员对我说,带上他吧,这孩子聪明、勇敢,是个好苗子,好好培养他。那会儿他只有十二岁。

“你看这张,也是十来岁的时候,当时我们住在红其拉甫夏牧场,每年碰到转场,他都会牵上家里的牦牛去帮邻居们转场。

“有一次他去塔尔塔尔乡,很晚才回家,我很生气,责怪他怎么那么晚。他说,在路上遇到一个孩子掉进馕坑里了,他把孩子救出来,送进医院,等孩子家人到了才往家赶。

“你看,这是我第一次带他巡逻,他跟我一起拍的照片。”巴依卡·凯力迪别克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上,巴依卡·凯力迪别克骑着一头健壮的黑牦牛走在最前面,拉齐尼·巴依卡手里握着一把短柄铁镐,紧紧跟在他的后面。那时他还很年轻,清瘦而稚嫩的脸上有未染风霜的纯真。不远处,一只棕黑色的大狗在撒欢。老人指了指那条狗说:“那是阿尔库,它从小跟我们一起护边,每次巡逻的时候都会带着它,它跟拉齐尼很亲近。”老人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牦牛和阿尔库都喜欢拉齐尼,拉齐尼一直把它们当朋友。”

翻到一张白牦牛的照片。老人轻轻抚摸着,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拉齐尼最喜欢的那头白牦牛。那次执行任务回来后,他非常难过地对我说:‘爸爸,白牦牛死了。’我问他:‘你的战友都还好吧?’他点点头说:‘都好’。我说:‘牦牛死了就死了,你和你的战友都平安就好。’

“前年,他又养了一头白牦牛,说明年就可以骑着去巡逻了。他总是会多给那头白牦牛一些草料,常常跟牦牛说话。这段时间他不在,那头牛草料都吃得少了,总是看向路口的方向,似乎在等他回来。牦牛也在想他。

“呶,还有这张。这是拉齐尼参军时拍的,多帅气啊。”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的手指停在一张照片上。二十岁的拉齐尼·巴依卡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眼中闪耀着光彩。

“还有这张,这是他带着巡逻队到达界碑时拍的。”我低头仔细看。清灰的界碑上,描过的红字鲜艳欲滴。界碑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拉齐尼·巴依卡正在弹热瓦甫,晒得黝黑的脸上笑容灿烂,群山似乎也被他脸上的笑容点燃,犹如赤金,明月高悬一隅,在繁星的映衬下,一只雄鹰高飞于碧空。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轻轻地说:“他弹的是《古力碧塔》。”

我看向黄渠成。黄渠成小声说:“就是《冰山上的来客》里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篝火在拉齐尼·巴依卡的眼睛中跳跃,熟悉的旋律似乎随着风声传来,在风中回旋跳跃往返……“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那燃烧的火……”

往事就这样一点点地走近我,如在眼前。

厚厚的一本相册在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的讲述中越翻越薄。当最后一页翻完的时候,这位坚强的老人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悲伤。他垂下眼睑陷入沉默中,隔了很久,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说:“正是能做事的时候。”

他的眼角耷拉下来,双目微闭,脸上充满悲戚,那一刻,巨大而深沉的悲伤才在老人脸上完全浮现出来。

我的心为之一痛,为了掩饰,我向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建议,是否可以去看看拉齐尼·巴依卡的房子?

老人轻轻点了点头。

从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家出来,院子后面就是拉齐尼·巴依卡的家。院子里堆着一堆一堆的干牛粪,那是预备来年种菜用的。往年的菜地都是拉齐尼·巴依卡在打理,他不在了,那些等待施肥播种的土地似乎还在翘首等待。

黄渠成问老人:“今年种的白菜卖完了没有?”

老人看了一眼院子,摇了摇头说:“只卖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卖出去。”

“那雪菊呢?”黄渠成继续问。

“还没有卖,拉齐尼太忙了,没顾上去卖。”老人说。

黄渠成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问下去。

我的心中更加难受。就在昨天的采访中,村民迪力达尔和阿瓦姑丽·夏娜巴尔流着泪说:“多亏了拉齐尼·巴依卡在疫情期间帮我们收割了青稞,又帮我们卖完了白菜和雪菊,让我家一年的辛苦没有受到疫情影响,都变成了收入。”

白菜和雪菊,也是拉齐尼·巴依卡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他却没有顾得上卖出去。

一直飞在我前面的那只雄鹰,在房子上空悲伤不舍地盘旋,声声凄厉。

那是塔什库尔干县常见的富民安居房,房子不大,外面的走廊还没有施工完毕。老人说,拉齐尼·巴依卡自己在建,2020年他一直很忙,剩下的活儿没有顾上收尾。

我跟着老人走进拉齐尼·巴依卡的房间,他的气息似乎还在房间里。我似乎看到拉齐尼·巴依卡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掸掉衣服上的雪花,然后倒一碗奶茶,盘腿坐到大炕上,透过窗户边喝边焦虑地看着外面飘着的雪花。喝完奶茶,他沉思片刻,又从炕上跳下来,穿上鞋子急匆匆向外跑去。

那是八岁的他。听父亲说有战士失踪了,他急着跑出去,跟父亲要求同去帮忙寻找。

家里从红其拉甫搬到提孜那甫,条件变好了,他却充满不舍,他每天都会想法子跑回红其拉甫,跑回边防连驻地,跟官兵们待一会儿,帮他们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跟战士们说会儿话。营房让他觉得踏实、安心。

他长大了,穿上梦寐以求的军装,浑身充满了力量。后来他成为护边员,为边防连队做向导。官兵们说,有他在,大家心里才会觉着踏实。为此,他开心极了。那条最难走的吾甫浪沟,他已经踏进去很多次,吾甫浪沟在征服他,他也在征服吾甫浪沟。

…………

那些影像缓缓后退,渐渐隐于时空中。

没有了拉齐尼·巴依卡的家安静清冷。三间房子,两间卧室一间客厅,有限的几样家电,其中最奢华的是一台银灰色电冰箱,那是他参加马术比赛赢来的奖品。女儿都尔汗·拉齐尼、儿子拉迪尔·拉齐尼在里屋学习,他的爱人阿米娜在厨房为每天来拜祭的亲戚做饭。屋子里格外安静,悲伤无声蔓延,把曾经属于这个家的所有欢乐都带走了。

女儿都尔汗·拉齐尼今年十三岁,在深塔中学上初二,儿子拉迪尔·拉齐尼只有十岁,还在上小学。

小拉迪尔·拉齐尼的眼睛跟拉齐尼·巴依卡很像,死亡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并没有更深的感知。他知道死亡意味着失去,却依然幻想着父亲有一天还会回来,会询问他的功课,问他是否在坚持锻炼。他说:“爸爸让我把牦牛看好,等它们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们一起给部队做向导去巡逻。爸爸已经开始教我认路了,他说等我再长大一些,护边的时候就带我去更远的地方。

我想当兵,想成为像我爸爸那样的人。不仅看起来很帅气,而且是真正的英雄。

爸爸一直在教我他在部队学的运动项目,让我跟姐姐练习俯卧撑,让我看他手臂上的肌肉,说练成那样就可以去做护边员了。”小拉迪尔屈起自己的右臂,一边比画一边说。

他的声音突然带着哭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过了半天,才小声说:“爸爸以后再也不能教我了。”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看着孙子,泪水模糊了双眼,他低头用手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轻声地说:“可惜了。”

这是一位父亲在失去爱子后说的最重的三个字。他未曾抱怨儿子离去的突兀与对家人的打击,他惦记的是儿子猝然离去留下的未完成的护边使命,以及无法继续为国家效力的遗憾。就像他之前看着拉齐尼·巴依卡的照片时神情黯淡地说的那句“正是能做事的时候”,短短一句话,有三代相传的家国情怀,更有“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英雄气概。

拉齐尼·巴依卡牺牲后,被救孩子的母亲来到提孜那甫村,含着泪向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一再道歉,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却安抚她说:“别难过,孩子,拉齐尼走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孙子。”

他须发皆白、皱纹密布的脸上,不肯轻易显露深藏的悲伤,反而一再安慰、开导别人。许多次他手摸着心脏,感慨地说:“这里装了三个支架,要不是这里出了问题,我还可以继续做护边员。”那一刻,时光难掩巴依卡·凯力迪别克的豪情。

我的眼眶被泪水填满。

现世浮华中,有些东西坚定执着地保存了下来,传承延续,成为中华民族精神最可宝贵的一部分,那是被叫作忠与义的千古至德,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犹留正气参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的真实见证。在塔什库尔干县的塔吉克族中,这样的民族精神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被所有塔吉克人自觉践行的人生使命。他们不求回报,一心一意为国戍边。在帕米尔高原漫长的边境线上,一顶帐篷就是一座哨所,一位牧民就是一名哨兵,一代又一代,默默履责并传承着,从未让我们的界碑移动分毫。

在这位失去儿子的老人与失去父亲的孩子们面前,一切安抚的语言苍白无力。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被抚慰疗愈的人,经由他们,我触摸到坚韧而滚烫的中华民族精神。

拉齐尼·巴依卡的妻子阿米娜自始至终都很沉默,她低着头,只是听着,眼睛呆呆地盯着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十三岁的女儿都尔汗·拉齐尼说:“爸爸喜欢说话,平时都是爸爸不停地说话,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妈妈不怎么说话,只跟爸爸有很多话说。爸爸走了,妈妈是最难过的,以后没人陪妈妈说话了。”她忧心忡忡地将目光投向母亲,阿米娜浑然未觉地坐在椅子上,心似乎停留在有拉齐尼·巴依卡的远方。

女儿继续说:“我爸爸当了村干部以后,就很少陪我跟弟弟玩了,整天在忙工作。去年疫情的时候,我们都在家隔离,只有爸爸整天在村子里忙前忙后。

爸爸过去一直说要给家里修一个厕所,这样我们就不用大晚上跑去院子外面的公共厕所了,可是说了很久都没时间修,我总觉得爸爸不会骗我们的,他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兑现自己的承诺。

爸爸说要带我去北京,还没顾上带我去呢。我过去一直想当老师,但是现在不想当老师了,我长大后要做医生,那样就可以救活我爸爸,也可以救更多的人,就像疫情发生的时候,那些救治病人的白衣天使一样。”

第二天是星期五。在塔吉克族的传统中,族人过世后,坟墓会埋葬在家族墓地里,在亡人过世的第一个年头,每个星期五的早上全家人和亲戚邻居一起去给亡人扫墓。

拉齐尼·巴依卡的墓地在兴都库什山脚下。那是一处靠近山谷的坡地,离村子大约有几公里远,走过去需要一小时左右。大雪让路变得很滑,但是每个周五上午九点,依然会默默聚集起许多人扫墓。

将亮未亮的严冬早晨,人们沉默着进发,沙沙的脚步声像是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回应着天空辽远的召唤。

我跟在长长的祭奠队伍里,像是跟着鹰群在走。在兴都库什山巨大的臂弯里,拉齐尼·巴依卡的墓地简单、朴素,用沙土堆起来的墓穴上,摆放的鲜花已经枯萎。墓地旁边,一排挖好的长两米多、宽一米多的土坑里,帕米尔高原上经历时光洗礼的卵石坦露在阳光下,像是一种坚韧而倔强的存在,垫起了生命从生至死的道路。那是按照塔吉克族的习俗留给年迈族人的墓穴。

那只一直振翅高飞的雄鹰,停顿在对面的山崖上,像是疲倦了一般,垂下头颅,陷入寂静。

一阵阵悲戚的哭声在墓地间回荡,小都尔汗·拉齐尼长久压抑的情感瞬间决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坚强的孩子,她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刻意配合着大人最初善意的隐瞒,将无尽的忧虑与悲伤压在心底。唯有此刻,当父亲冰冷的墓穴像大地上难以愈合的伤疤横陈面前,她所有的努力都失效了。

举行完传统的悼念仪式,一群人踩着卵石遍布的高原戈壁返回,我牵着小都尔汗·拉齐尼的手,似乎听到雄鹰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便停下来抬头仰望。一只雄鹰划过山顶,激扬起山顶的冻雪,划出一道闪电般的影子。小都尔汗·拉齐尼也跟我一起抬头仰望,她的眼睛中露出一抹光亮,喃喃地说:“爸爸变成了一只雄鹰,在天上一直看着我们。”

五、雄鹰之歌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那一年,在不大的一块空地上,拉齐尼·巴依卡握着拳头,脸上端庄严肃,一字一句跟着宣誓。那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日子。

此后,他一直按照誓词严格要求自己。

提孜那甫村并不大,只占据了提孜那甫乡靠近兴都库什山脉的一部分。当冬天临近,从红其拉甫夏牧场撤下来的牧民们回到提孜那甫村越冬并耕种土地。在拉齐尼·巴依卡的手机里,那是一处静好的地方,兴都库什山与喀喇昆仑山共同拱卫着提孜那甫,水草丰茂,高原柳茁壮。红其拉甫则不然,气候恶劣,是飞鸟也会躲避的地方。但是,拉齐尼·巴依卡似乎更偏爱红其拉甫,因为他的护边员工作大部分是在红其拉甫。

2017年4月10日,他开通微信朋友圈发布的第一条内容,是他和同事在巡边路上的一组图片。那是在海拔5700米的阿克希腊克山口,他穿着迷彩服,站在高山之上俯瞰,身后那道长长的铁丝网,是他2016年11月底带着村民一起拉起来的。

当时边防连接到上级命令,要在海拔5700米的阿克希腊克山口架设一道铁丝网,必须在一个月内建完。边防连人手有限,一筹莫展。正在发愁的时候,拉齐尼·巴依卡主动找到边防连说:“我和乡亲们商量好了,山口我们比你们更熟悉,我们去拉铁丝网。”

那天,拉齐尼·巴依卡带着提孜那甫村的300名村民,浩浩荡荡到山上去拉铁丝网。海拔5700米的山口,碎石山坡又陡又滑,牦牛上不去,大家没有任何可供助力的工具,肩扛、手抬,将铁桩子和铁丝网化整为零,全部背上了山。

帕米尔高原十月就会进入冬季,十一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被冻结的土地像石头一样坚硬,乡亲们用铁钎一点点凿冻土。在极寒、缺氧、大风、强烈紫外线的重重考验下,硬是靠双手一点一点地拉起了铁丝网。许多人老茧密布的手上裂满了口子。拉齐尼·巴依卡的手最为严重,手磨破后又被冻伤,连握起来都很吃力。他不吭声,多套了一双手套遮挡。就这样,硬是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任务。

十多年的巡逻路,边防官兵不仅和拉齐尼·巴依卡结下了深厚情谊,而且跟提孜那甫村的乡亲们结下了鱼水情。村里的事就是边防连的事,边防连的事也是村里的事。大雪压塌了村里的房子和羊圈,是边防官兵帮助大家修好的;村里孩子上不起学,是他们默默送来学费,并给成绩不太好的孩子补课;吐尔迪罕大妈家是贫困户,是他们买来羊羔帮吐尔迪罕大妈脱贫致富;红其拉甫没有医院,牧民生病了都是到边防连队找军医。牧民到了连队就像到自己家一样自在随意,官兵们见到牧民也像见到家人般亲切热情。

阿克希腊克山口是见证者,默默见证着那些感人至深的时光,也见证着拉齐尼·巴依卡留下的痕迹。

那一年,提孜那甫乡突降暴雪,积雪厚达60厘米。拉齐尼·巴依卡刚忙完回到家里,还没顾上吃饭,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他打开门,看到村民尼亚丁摇摇晃晃站在门口,脸色青紫。他赶紧将尼亚丁扶进屋里,倒了一碗热奶茶让他喝。缓过劲来的尼亚丁带着哭腔喊:“拉齐尼大哥,快点,快去救人。”

暴风雪来得太突然,冬牧场放牧的几位村民赶着羊群往回撤的途中,被积雪困在了海拔3200多米的山口处,情况非常危险。身强力壮的尼亚丁自告奋勇回村里求援,他独自在风雪中挣扎着走了三个多小时才赶回来,直接去敲拉齐尼·巴依卡家的门。他知道,有拉齐尼·巴依卡在,就一定不会出事。

情况紧急,拉齐尼·巴依卡一刻也没耽误,立即报告村干部,招呼人携带生活和急救品骑马赶往出事地点。

雪深没膝,风寒入骨,道路不可辨,只能依靠山峰的位置来判断方向。他竭尽全力驱赶马匹,历经两个多小时艰难跋涉,终于冒死到达牧民被困地点。由于被围困时间过长,已经有十几只羊被冻死,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牧民冻得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见到拉齐尼·巴依卡后一头栽倒在地。拉齐尼·巴依卡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大衣裹在他身上,赶紧实施紧急救治。经过六个多小时奔波,终于将牧民和羊群平安带回了村里。

2017年7月20日,在拉齐尼·巴依卡发布的一组图片中,他带着护边员在尘土飞扬的山坡上艰难前行。群山如嶂,却不能阻止他向前的脚步,他走得那样专注用力,像是要把每个脚印印入泥土之中。

雄峻壮阔的塔什库尔干,以其无可匹敌的瑰丽之姿悦人眼目,每一幅看似绝美脱俗的画面背后,都藏着无尽的酷烈与危险,救护、帮助、巡边,构成了拉齐尼·巴依卡的日常。

2017年,“感动喀什十大新闻人物”的节目中,拉齐尼·巴依卡的颁奖词是这样写的:

在茫茫高原上,你是一座移动的山峰;在千里边境线上,你是一座巡逻的界碑。雪崩、滑坡、泥石流是你意志的磨刀石;悬崖、冰河、暴风雪是你人生的生死场。一生守边,代代守边;一生光荣,代代光荣。祖国把高原太阳这枚勋章,永远佩戴在你的胸前。

拉齐尼·巴依卡多次获得国家和新疆道德模范、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优秀护边员等荣誉称号,2020年10月又获得全国爱国拥军模范荣誉称号,同年11月获得全国劳动模范荣誉称号。但再多的荣誉加身,他始终还是那个善良朴实、忠诚勇敢的拉齐尼·巴依卡。他常说:“我是代表每一个在边境线上巡逻的护边员获得这份荣誉的,这是我们共同的荣誉。”

2020年1月,拉齐尼·巴依卡当选为村干部,当时正是疫情初期,为了保障隔离群众的生活,他每天冒着零下二十摄氏度的严寒,挨家挨户给村民送物资,一天下来冻得透心凉。同为村干部的扎热非巴依·巴拉提说:“看见烧水的火炉,他恨不得把手伸进去取暖,可还笑着说:‘没事没事’。”

疫情过去后,他半个月在山上巡逻,半个月在村里办公,很少有休息时间,完全顾不上家里。妻子阿米娜催促他尽快收拾家里的房子,他总是说:“大家的事是大事,咱家的事是小事,把村子里的事忙完再忙家里的事也不迟。”

在家隔离的日子,很多人因为不出门缺乏运动都变胖了,只有他愈发清瘦。

老百姓心里都装着一杆秤,称量着所有的党员。只有那些品行高尚,心底无私,人格伟岸的人,才值得被尊重,才会被铭记。

我上塔什库尔干县搭乘的是塔县一家单位的顺风车,司机麦麦提刚接了一车人,所以并不高兴已经坐满了人的车里再多塞一个我。当我挤上他的车以后,他看我一眼,没好气地问:“大冬天,你去塔县干什么?”我讪讪地回答:“我去采访拉齐尼·巴依卡的事迹。”

他打量我一眼,转过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温和地指了指副驾驶的座位说:“你坐这里吧,这里不挤。”

等我落座后,他递给我一瓶水,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说:“你得好好写写他,他是真正的英雄,是我们塔什库尔干的骄傲。”

在县城的石头城宾馆,美丽的前台姑娘在为我办理入住手续时,听说我是来采访拉齐尼·巴依卡的,主动要过我的杯子加满了热水。她把杯子递给我的时候轻声说:“拉齐尼大哥是我们帕米尔的雄鹰,你得好好宣传他。”

提孜那甫村,拉齐尼·巴依卡的办公桌依旧一尘不染,那些没看完的书、没记完的笔记,整齐地摆放在桌面。在他办公桌一旁的书柜中,整齐码放着一沓他上任后整理出来的护边员资料。它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他回来。

“每天我们都会把他的桌子擦干净,希望他能突然推门进来,依旧坐在那里,跟大家一起工作,为村民服务。”提孜那甫乡提孜那甫村党支部副书记扎热非巴依·巴拉提说。

2021年1月8日清晨,麦富吐力·坎加整理好行装,踏着寒霜走出家门,很快便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中。此时距边境巡逻任务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高原的天空依旧满天星斗,浓重的寒意像是把星星都冻成了一粒一粒透明的冰块。

“阿姨,最近身体怎么样,这是给您带的东西。”半个多小时后,麦富吐力·坎加在一户人家叩门探问。

七十多岁的迪丽胡玛尔大妈闻声急切地走了出来。她看看麦富吐力·坎加,又看向他的身后,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失望。“挺好的,都挺好的……”老人嘴唇紧抿,脸上满是悲戚,欲言又止。

就在麦富吐力·坎加准备离开时,迪丽胡玛尔大妈再也按捺不住悲痛大声啜泣起来,她哽咽着说:“我一直觉着拉齐尼·巴依卡还活着,说不定哪天就会出现在我的门口来看我,给我带来惊喜。”

麦富吐力·坎加的泪水也无声流了下来。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拉齐尼还专门给麦富吐力·坎加打电话嘱咐:“兄弟,我经常去的迪丽胡玛尔大妈家,你有空替我去看望一下,她家只有大妈一个人,我在喀什大学这边培训,暂时回不去,你一定要替我照看好她。”

这是他和麦富吐力·坎加的最后一次通话,也成为他们最后的约定。

麦富吐力·坎加和拉齐尼·巴依卡是发小,一同长大,一同当护边员,情同手足。如今麦富吐力·坎加能做的,只是一遍遍保证:“拉齐尼兄弟,你放心,你未完成的我都会替你完成,我会如你所期望的,一直做一名不穿军装的战士,守护好边境,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那西尔江·塔西坎迪与拉齐尼·巴依卡同村,他含着泪说:“有一天夜里,我母亲突发急病。我们一家住在山区的毡房,离村子有近二十公里的路。我快急死了,首先想到的就是给拉齐尼打电话。凌晨两点多,也不知他从哪里找到一辆车摸黑开到山上,把我母亲及时送进县医院。拉齐尼让人信得过,大家有事都会马上想到他,无论谁找他帮忙,他都会尽心尽力地去帮。”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要有怎样的信任,才“真堪托死生”?要有怎样的勇气,才不负这份生死攸关的托付?

在拉齐尼·巴依卡的家里,有厚厚一沓标注满拼音的文件,那是他作为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的提案,他一直细心保留着。他的国语不是特别好,他在每一个字上都细心用红笔标上拼音。在家请女儿做他的小老师,在外面他则虚心向身边的朋友请教。三年来,他共提交了十二份议案,围绕民生领域建言献策。正是这份拼音标注的提案,不仅使得当地护边员人数得到增加、待遇有所提高,更使得边境线上的基础设施得到极大改善。

拉齐尼·巴依卡曾说:“如果知识水平不够的话,怎么起模范带头作用?怎么提成熟的议案?怎么带领村民过上更好的日子?”

为了提高自己的知识水平,他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三个月前,拉齐尼·巴依卡来到喀什大学培训,重点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在拉齐尼·巴依卡的练字本上,一笔一画都写得极其认真。偶尔出错的地方,老师批改后,他都会反复练习好多遍。

给拉齐尼·巴依卡上课的喀什大学中国语言学院教师刘局红说:“拉齐尼·巴依卡是个好学生,性格内向话不太多,但能吃苦,很努力,很认真。每天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他都已经把讲桌收拾得干干净净,黑板擦得干干净净。他经常说自己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所以想在各方面都能有所提高,更好地为巡边、护边作贡献,还希望把自己的儿女教育得更好……”

凯力迪别克·迪力达尔说:“共产党让我们过上了好生活,护边是我们的责任。”

巴依卡·凯力迪别克说:“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够为祖国为人民作出贡献,我会因此而自豪。”

拉齐尼·巴依卡说:“我希望我儿子好好学习,更希望他子承父业,成为一名比我更优秀的向导。”

拉齐尼·巴依卡的女儿都尔汗·拉齐尼说:“我的爸爸,不论什么时候,遇见多么危险的情况,都一定会帮助别人的。在我心里爸爸是英雄,我感到特别骄傲和自豪,我也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拉齐尼·巴依卡的儿子拉迪尔·拉齐尼说:“我知道我爸爸是个英雄,我长大了也要像他一样当个英雄,继续完成他的心愿。”

…………

光荣必将传承,英雄永不独行。

正是这样一代又一代永不更改、永不变色的精神传承,才造就了这样三代护边的传奇,造就出这样简单质朴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平凡英雄。

在拉齐尼·巴依卡的微信朋友圈里,记录着他写的诗句:

南湖红色的光照亮帕米尔高原,

在晨曦中,我祖父凯力迪别克露出笑颜。

他对祖国安危怀着一颗雄鹰般警惕的心,

他视巡边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职责和担当。

祖父和父亲的精神鼓舞着我雄鹰般飞翔,

我以钢铁般的意志,日夜巡逻在冰峰雪岭间。

这是拉齐尼·巴依卡创作的诗歌《南湖》,也是他在朋友圈发布的最后一条动态。

时间,永久停留在了那一刻。

六、向死而生

2021年1月4日,新的一年刚刚开启,节庆之余,一场连绵大雪为喀什大学的校园披上了一层银装,也增添了更深的寒意。

已经放寒假了,安静的校园里只有少数人还在学习。

正在喀什大学培训的拉齐尼·巴依卡与舍友木沙江·努尔墩刚做完核酸检测,说笑着去餐厅吃饭,突然听见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喊:“快来人啊,救救孩子!”

几乎是本能反应,拉齐尼·巴依卡循着呼声急奔过去。一个孩子在校园人工湖的冰窟窿里无力挣扎,无助的母亲在湖边大声哭喊求助。拉齐尼·巴依卡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冲过去,想把孩子拉出冰窟窿,但是冰面太薄,刚抓住孩子的手便随着破碎的薄冰一起跌入了湖里。

当天喀什气温零下六摄氏度,湖水冰冷刺骨,拉齐尼·巴依卡落水之后,一面蹬腿保持着平衡,一面双手奋力托举,使孩子面部浮出水面。

紧随其后的木沙江·努尔墩赶紧脱下大衣,并让孩子的母亲解下围巾系在一起,投向拉齐尼。没想到,他的脚下稍一用力,冰面顿时四散而开,他也落入水中。

路过湖边的群众见此情景,立刻拨打“110”求助。很快,正在巡逻的辅警王启鹏赶到现场。

“快去拿救援设备!”嘱咐完同事,王启鹏走上冰面。脚下,不时响起冰层细微碎裂的声音。王启鹏深吸一口气,跪在冰面上,身体全力向冰窟前倾斜:“快,抓住我们的手!”王启鹏和孩子的母亲一起使劲,慢慢把离他们最近的木沙江·努尔墩拉了上来。

短短十几秒内,意外再次发生,孩子的母亲又掉入水中。

“都趴在冰面上,别站起来!”喀什大学后勤管理处餐厅管理员王新永赶到,一边匍匐在冰面上,一边对人们大喊。

他逐渐爬到靠近孩子的冰面。拉齐尼·巴依卡一直用力托举着孩子,把孩子托在水面之上。“救孩子,先救孩子。”拉齐尼·巴依卡急切地喊着,气息逐渐微弱,但双臂坚稳犹如雕塑。看到有人靠近,拉齐尼·巴依卡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孩子推过去,自己慢慢沉入冰冷的湖中。

孩子得救了,力竭的拉齐尼·巴依卡却消失在水面之下。

“救生圈、救生衣和绳子,快!”喀什大学派出所辅警努尔艾力·吐尔洪和穆合塔尔·奥布力带着救援设备赶到,其中一人把绳子拴在身上,跳进水中,抱住孩子的母亲,另一人奋力拉绳,成功将孩子的母亲救出。

“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拉齐尼·巴依卡了。”穆合塔尔·奥布力难过地说。大家下水去找,没有找到。消防队员来了,两个小时后才找到了已经浑身僵硬的拉齐尼·巴依卡。

时隔多日,木沙江·努尔墩回忆起那一刻时,依然心有余悸:“落水的那一刻,我整个人一下就冻僵了,真不知道拉齐尼·巴依卡是怎么坚持那么久的。”

拉齐尼·巴依卡的生命永远定格在2021年1月4日13时55分。

“他这样做,是因为他从小就是这样勇敢的人。”与拉齐尼·巴依卡从小一起长大的麦富吐力·坎加说。

“我知道他一定会出手相救,这就是我的爸爸。”都尔汗·巴依卡说。

曾经,有个疑惑一直困扰着我。拉齐尼·巴依卡——这只经历无数磨难与九死一生考验的帕米尔雄鹰,他超常的反应与野外生存能力,应该不会被这片冰湖困住?

当他穿越暗流湍急、冰封雪锁的吾甫浪沟时,那些布满陷阱的幽深暗河从来没能围困住他。多少次,他为救巡逻战士,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严寒中和衣卧雪或者跳入激流中,都平安涉险而过。

每年穿越吾甫浪沟,他都要蹚八十道冰河。那些冰河发源自喀喇昆仑山深处,冰寒刺骨,激流澎湃、正是在冰河的不断冲刷下,坚硬如磐的喀喇昆仑山才被从中剖开这样一道道险峻的裂隙。

而海拔6000多米的达坂就更不用说了,每一步下去,都有可能从绝壁悬崖失足滑落,坠入深不见底的冰原雪窟中。在强烈的高原反应状态下,大脑严重缺氧,人的反应要比平原慢很多。即使如此,他也总是有惊无险,每次都顶风踏雪带着巡逻官兵安全通过,顺利完成巡逻任务。

他的父亲巴依卡·凯力迪别克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预感到儿子这一生将要面临无数的生死考验,从八岁就开始训练他,他被边防连官兵称为“活地图”,是边防连名副其实的“王牌向导”,有他在,从来没有完不成的任务。

当我看完现场附近的监控摄像头所拍下的视频后,我完全明白了。他不是不知道危险,他历经千难万险,经历过最严苛的考验与历练,是帕米尔高原上最为优秀出色的向导与护边员,他知道那种情况下自己所面临的险境。他也不是无力自救,只要停顿片刻,先把厚重的棉衣脱掉,再下去救人,或者,一只手托着孩子,另一只手伸出抓住围巾就可以了。但是,这些他都没有去做。在面临生死抉择的瞬间,他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珍惜每一秒,先救孩子。

这是他父亲巴依卡·凯力迪别克不断训练他的求生本能的同时,一直教导他的——作为边防连向导,必须保证边防官兵们的安全,哪怕因此牺牲自己。

这是心中无我,唯有他人的至勇无私的人才会做出的抉择。从小到大,他一直是这么选择的,从无例外。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在他短暂而英勇的一生中,我找到了一家三代护边,忠诚、无私、奉献的精神究竟是从何而来的答案,也找到了何谓英雄的答案。

“这辈子要一直做一名不穿军装的边防战士,永远守好祖国的边境线……”他借助一次至勇忘我的舍身,获得了雄奇的高原之上“帕米尔雄鹰”的永生。

缟素满冰峰,笛鼓泣苍穹,雄鹰长别。魂冷天山月。不惧成一跃,丹心如血。涌云翻雾,问峭壑、回音凄切。最慷慨、因死而生,雪川未负豪杰。

安边无悔三代,影踪遍西陲,满门忠烈。赤胆昆仑阅。向阳身千里,只唯龙阙。初心迢递,莽峥嵘、如石如铁。壮怀在、天地长存,盛世共襄无缺。

这首《清风八咏楼·悼拉齐尼》,正是拉齐尼·巴依卡一生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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